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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祭赵家城(第1页)

明洪武十八年,福建漳州府受理了一桩诉讼案,原告和被告都姓黄,案由是同姓近族通婚。这是一件很普通的官司,照例只要大老爷惊堂木一拍,判它个劳燕分飞就是了,至多也不过把被告打几板子以示惩戒。但审理此案的御史朱鉴是个细心人,他查了一下被告黄文官的族谱,这一查却查出点名堂来了。原来这个黄文官并不姓黄,他身上带着赵宋皇族的血统,其曾祖父是南宋闽冲郡王赵若和。理宗景定年间,因皇上赵昀无子,赵若和曾被作为“第三梯队”接进宫中,差一点以亲王身份继承大统。南宋灭亡后,赵若和一族即隐去赵氏宗族身份,改称黄姓,在漳州附近筑城堡以匿居。世事如棋,江山易代,算起来,这一脉天潢贵胄在斜阳草树中已整整隐居了一百一十个年头。

漳州附近这座神秘的城堡,后人称之为赵家城。

一个王朝走到了尽头,其收场的一幕总少不了一些可怜兮兮的悲剧情节。最常见的景观是血溅宫城、尸横御道。也有识时务的,赶紧献上一份降表,于是,接下来的场面是面缚舆榇、仓皇辞庙。虽然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新王朝的主子终究是容不得这班凤子龙孙的,常常是,你这边在降王官邸里还没吟完“问君能有几多愁”,那边已经把牵机药送来了。用不了几个回合,前朝王族便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郊外的几方青冢,荒草萋萋,西风残照,那措词暧昧的墓志铭亦在风雨中漫漶难辨,一个王朝的余脉到此终于了无痕迹。而像赵家城那样,灭国王族在某个小天地里悄然聚居、优游生息,且能传之百载的,委实相当罕见。罕见伴随着巨大的疏离感,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生存空间,植根其间的金枝玉叶又经历了一种怎样的心路历程呢?从一般意义上说,那里固然有亡国的剧痛和天上人间的失落感;但作为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群体,那里也应有婚恋的花烛,有温暖的炊烟,有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有春种秋收和引车卖浆的艰辛生计。当然,作为封建宗法制度的一个缩影,在其繁衍过程中,大抵还少不了家族内部乌眼鸡似的争斗。所有这些,都给那座孤独的小城堡笼罩着一层诡谲的灵光。

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闽南漳州,投向了那座隐映在夕阳和山影下的赵家城,透过那倾颓的石楼和错落的庭院,去窥探一个王朝陨落的轨迹和悠远的残梦。

回顾宋代的历史总有一种压抑感,那是个委顿羸弱的时代。一般来说,一个王朝在其定鼎初期总是生龙活虎的,但宋王朝却是个例外,它几乎从一开始就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小时候看演义小说,最让人掩卷垂泪的是《杨家将》和《岳传》;而最让人扬眉吐气的则是《水浒》和《七侠五义》。这几部小说的背景都是宋代,前者以民族纷争为背景,歌颂的是悲剧英雄;后者以社会世相为经纬,褒扬的是侠义英雄。遍地“英雄”下夕烟,虽然很热闹,却不是什么盛世气象。现在想起来,一个专门用悲剧英雄和侠义英雄来表现的时代,实在是因为本身没有喜剧,也没有正义的缘故。

在中国历史上,宋室是国祚较长的,前后凡三百一十九年,除去刘汉王朝,就数得上它了。但宋代其实从未有过大一统,而且老是受人家的欺负,忍气吞声地看人家的眼色。在强邻的虎视下,先是称弟,而后是称侄,最后干脆伏地称臣,卷起铺盖跟着元兵到大都去了。“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燎庭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这个最后在降表上签名的“臣妾”就是当时主持朝政的谢太后,她是六岁幼主赵的祖母,全称应该是太皇太后。诗人汪元量是谢太后的旧臣,他显然亲历了宋王朝收场的最后一幕,诗写得很沉痛,也有点刻薄,特别是最后一句,不仅用了“臣妾”,还对太后直斥其名,这就很不恭敬了。后人对谢太后主降一直颇多非难,甚至说她北上后有失节之事。其实,当时的情况明摆在那里,面对元兵的汹汹进逼,一群孤儿寡妇有什么办法呢?德祐之降时,谢太后已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婆,所谓和元主的“刘曜羊后之嫌”显然是无稽之谈。一个女人,不幸身逢末世,而且又过分珍惜自己的生存权利,自然就该多受一重糟践的。三百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赵匡胤带着一干人马从陈桥南下京师,把周室的孤儿寡妇赶出了金銮殿;今天则是赵家的孤儿寡妇被人家押解着仓皇北去。古道逶迤,衰草披离,在杂沓的马蹄和滞重的车轮声中,宋王朝尘埃落定。

漳州附近的那座赵家城,大抵就是这以后不久悄然崛起的。临安城头降幡出墙时,赵若和正在他的福建封地,他既不愿随谢太后一起北上——自古降王多无善果,这他是知道的;也不愿以王族身份揭竿而起、号令四方,那是提着脑袋的勾当,他没有那份胆量——那么就找一块僻静的地方筑城隐居,以待时日吧。

一座方圆二里许的城垣,圈出了赵宋王朝的最后一块领地。就军事功能而言,区区石城是微不足道的,在剽悍的蒙古骑兵面前,所谓坚城汤池只不过是矫饰的陈词豪语,整个欧亚大陆都在他们的铁蹄下颤抖,包括那遥远的伏尔加要塞和巴比伦古堡。因此,赵家城体现的主要是一种心理功能。一群羽仪世胄,若一下子沦入寻常巷陌之中,这种心理落差是无法承受的,他们需要一道屏障,把天下汹汹的世道和平民生态的庸常阻隔在墙外,也把惊惧和无奈阻隔在墙外。他们将在城内营造一方塌台贵族的精神领地,在这里,郡王仍旧是郡王,大宋的王法和家法也仍旧是至高无上的。这从赵家城的布局亦可以看出来。城内有大宅五座,各有其尊卑次序;大宅之东有一座巨型石楼,名“完璧楼”;另有佛塔、石枋、庭院、小河;河上有桥,曰“汴泒桥”。这究竟是一座微缩的闽冲郡王府,还是写意的北宋都城汴梁?都有点像。“完璧楼”寓“归赵”之意,这毋庸置疑;“汴泒桥”似乎也与汴梁有关。于是,寓居其中的这一脉赵家子孙便找到了繁华旧梦的某种感觉。

繁华旧梦毕竟只是梦,梦总是要醒来的,一旦出了城门,梦中的一切便不复存在了,他们不仅不再是徽猷华衮的金枝玉叶,而且连自己的老祖宗也不敢认。他们只是一群黄姓子民,瑟缩在腥羶的异族衣冠之下。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蒙古人似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在福州起兵抗元的亲王赵昺只知道抢在蒙古人前面往南跑,一直跑到中国大陆的最南端,又跑到海船上颠簸了一段日子,实在吃不消了,只得让大忠臣陆秀夫抱着跳海。这样的结局早在赵若和预料之中,他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去凑热闹。又过了两年,宋王朝的最后一位忠臣文天祥在大都殉国,他留下了几首正气磅礴的好诗,让后人千秋万代地传颂。但脑袋都没有了,气节还有什么用呢?赵若和觉得这也太奢侈了些。

那么就关上城门吧,躲进小楼成一统,至少还能寻求几分清静。日子长了,城里的一切成了寻常生态,悲剧意识也渐渐淡化。想想谢太后一行紫盖入洛、青衣行酒的屈辱;想想赵昺那帮人被元兵追杀葬身伶仃洋的结局,心理上便获得了某种平衡。连皇上和太后也是这般下场,自己还有什么委屈的呢?食有鱼,出有车,内有婢,外有仆;而且千秋名节也不曾玷污,这就很不错了。宋室倾覆,这是天命所归,作为赵家子孙,自己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赵若和在精神上仍然是高贵的一族,这种优越感亦自有其道理,因为在这期间,新王朝的统治者已经擦去了刀刃上的血迹,向宋室遗民摇起了橄榄枝。而且居然有人耐不住寂寞,堂而皇之地出山做官去了,例如那个同为皇室成员的赵孟。

在中国文化史上,赵孟这个名字相当有分量,他是诗、书、画三绝的奇才,可以当之无愧地称得上大师一级的人物。南宋灭亡时,他二十五岁,和赵若和一样,也在乡间隐居静观。但他做得比较大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是赵宋的宗室,又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自然很招摇的。从隐居而不隐姓埋名来看,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待价而沽的意思呢?我不敢妄加推断,但至少说明他对新王朝并不那么恐惧,甚至还存有某种希望。他比较自信,蒙古人来了,照样安车驷马,吟诗作画,很无所谓的。这样到了三十二岁,人家来动员他入朝时,他似乎没有经历太多的思想斗争,潇洒地拂拂衣袖便跟着去了。

去了,而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前后共伺候过五代君王,官运都相当不错,这种“荣际五朝”的恩宠有元一代绝无仅有。但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充其量只是个佐贰之臣,因此处处存着小心,得志的时候并不张狂,见好就收,仕而优则学,以一个文化人的疏淡鸿博来消解别人的猜忌。这样,和主子就取得了某种默契,彼此都很客气。作为臣子,他会不时提几条不痛不痒的意见,偶尔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干,但分寸感掌握得极好。这些都是官场中的游戏规则。作为主子,人家也知道你只是这个舞台上的客串角色,翻不了天的,便乐得拿来装点门面。见面了,大老远的呼其字而不称其名,以示亲密,人前人后夸奖几句,有时还送几锭银子、赐几件衣服。于是这边赶紧谢主隆恩、三呼万岁。

万岁呼过了,掸去膝盖上的灰尘,阵阵隐痛却袭上心头。他是旷世奇才,诗文和书画都堪称大家。特别是书法,更是名冠有元一代。但想起来实在不是滋味,他那颜筋柳骨、铁划银钩的好字,除去书写歌功颂德的表章外,更多的却是奉旨抄写那些没完没了的经书。他是远追“二王”、崇尚魏晋风度的,但寄人篱下、有口难言的悲剧生涯,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真正的魏晋风度,他缺乏那种傲世的狂啸和人生的大放达。蒙元统治者来自北方的荒漠和草原,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士和杀手,但文化修养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赵孟在落笔时不得不考虑一下“接受美学”。他总是力求用笔的简洁,行笔和收笔明快流畅、干脆利落。特别是他的楷书,端庄而流走,沉稳而轻松。他实际上做了简化和通俗晋人笔法的工作,使高雅的书法大众化。平心而论,他的字是很漂亮的,但后人往往因为“薄其人,遂恶其书”,说他的字有甜媚之弊。这种以人格否定书法的观点固然不可取,但一个有着执著追求的艺术天才和生存智慧过分丰富的新朝显贵,这种复杂的生命状态亦不能不渗进他的笔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