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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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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说,心灵若昏睡乃至死亡了,那活着便是件恐怖的事情。陈希我之所以不让他笔下的人物轻易地死去,就是为了用他们变态地活着的代价,来进一步暴露我们生活所面临的深渊状况。

说到变态,我想起若干年前陈希我的那部长篇小说《放逐,放逐》12。他在里面写了虐恋,这也许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早涉猎虐恋的作品之一。人在绝望的时候,只能靠虐待和受虐获得生存理由,我印象中涉猎此类题材的作家有王小波。可是,王小波的虐恋是对政治压迫的一种反抗,而陈希我笔下的虐恋则更多的是关注人性本身。《放逐,放逐》有一个颇为深刻的结尾:一对通过虐恋建立起感情的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女子把碎玻璃扎进老头的心脏,老头居然仍引导女子逃亡,直到他估计女子已经安全逃脱,他当着跑来的人们的面,将玻璃尖刃更深地扎进自己的心脏,喊道:我自杀!

——可以说,这种虐恋意识一直在陈希我的作品中闪烁。特别是到了短篇小说《我疼》这部作品,他对虐恋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放逐,放逐》。在《我疼》中,那个总是感觉身体疼痛、害怕性茭给她带来更大痛苦的女孩,居然缠着男人成就她这样的痛苦。虐恋就是这样的特点,“他所怕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就是他要迎上去的事,就是他在虐恋活动中为自己所安排的事。”13所以,《我疼》有力地塑造了一种奇特的疼痛的形状——它看起来是来自肉体的风暴,其实正是精神疾病的生动写照。那个女孩在疼痛中磨碾,这是一种极深的肉体体验,在疼痛中,人性的脆弱、荒谬和悲哀昭然若揭:“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我们的人生何尝又不是如此?还有那篇《绑住我吧!》,光标题就已经很明显地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婚姻是需要捆绑的。捆绑无疑是一种痛苦,一种苦难,男主人公解脱苦难的方法是把自己捆绑得更紧。“受虐者的逻辑是:鞭打我,这样我就可以宣泄而且不必为此负责了。”14于是他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离了婚。还有《晒月亮》中的两个无望的小恋人,他们的虚拟Zuo爱勿宁是一种彼此间的折磨。这是爱吗?虐恋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满足,因为感到了深层的危机。那个《我的补肾生活》中的“我”,总是喜欢用“掐”,用“揭秘”来表现他的爱,不也是危机的驱使?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看来,虐恋的逻辑是“我痛苦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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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陈希我小说的叙事伦理(5)

如同一个演员在表演自己的悲惨状况,表演自己如何经受折磨(这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受虐实际上也是这样的表演。事实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就有着这种对人性柔弱的揭示;卢梭的《忏悔录》和波德莱尔的诗作更是展示了人类受虐的幻想;基督教早期的使徒自愿受难,他们遭受残酷鞭打时,一直在面对着一个观众:上帝。被爱和受难在信仰的层面被结合起来了。可是,陈希我笔下的人物没有上帝,只有变态。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被提出来了:拿什么来拯救你的变态?

这是一个极端的追问,而陈希我走的正是一条极致化的写作道路。他的尖锐和坚决,旨在唤醒我们对自身生存境遇的敏感和觉悟。陈希我似乎在说,当麻木、变态成了一种时代病,我们唯一的拯救就在于恢复对生命的真实感受,恢复一种精神的痛感,并重新找回存在的坐标。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说:“人不仅存在,而且知道他自己存在。……他不仅像现存物一样可认知,而且他自身自由决定什么应该存在。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15当陈希我在作品中将现代人的处境指认为一种精神变态的处境时,很显然,他使我们加深了在一种没有信仰的状况下,人如何才能生存下去的思索。自从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人的垂直关系(人和天,人和上帝)被贬低,人的水平关系被抬高了。可是,人的地位获得自我提升之后,并没有给人的生存带来幸福,它反而把人类推到了苦难的深渊之中。德国学者孙志文在《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一书中说:“目前看来,我们已被包围在一个再也碰不到上帝的世界。人对于新得到的自由觉得满意吗?上帝不再干涉个人和社会生活之后,人是不是找到更深的内在生活?人现在是不是能够更深刻地感觉到人际关系?人现在是不是更有智慧、更情愿割舍自私而能积极地为一个更好的明日世界努力?现代人是不是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解生活中所有的作为,甚至各种困境的意义?现在有谁可以托付我们的生命、盼望、忧伤?给未来学家?给科学家?给主张科技专政者?给艺术家?给诗人?给教授?给经济学家?给历史学家?给政治家?若假定现代人的疏离,其发生之根本原因为人不能够在科学、科技所塑造的现代世界中看出上帝的临在(暂不论是何理由造成这个现象),这假定有没有道理呢?”16即便是喊出“我们杀了上帝,我们是他的谋杀者”的尼采,也不得不用隐喻的方式承认,离弃了上帝,人类的生存将陷入阴沉与怪诞:“太阳已经被消灭了,夜已降临,天愈来愈黑,我们在无尽的虚无中犯错。地球松脱于太阳,我们被剥夺了所有坚固的支撑,我们前仆后跌,步履踉跄。”17尼采感觉自己被抛入了孤独的深谷,再也找不到避难之所了,于是,他警告我们:人所肩负的是人力永远无法负担的重担。

陈希我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尼采的这一警告。他的变态母题,丰富了当代文学对存在的探索,使文学重新站立在灵魂的面前,获得了提问存在的能力。借着陈希我的努力,现代人的生存问题再一次强烈地摆在我们面前。也许我们真的需要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我们要从哪里才能找到拯救的力量?卡夫卡的困境是:有天堂,但没有道路。陈希我似乎更决绝,在他那里,天堂与道路均已陷落,人世间只留下了一堆非人的事物,它来自变态的心灵。

人已经不能以正常的人的方式活着了。用哲学家马克斯·舍勒尔的话说,人相对他自己已经完全彻底成问题了。看到这一点之后,我们不禁要问:那些随同消费社会一同快乐的作家们,他们有什么理由快乐呢?难道那些精神的重担,真的可以轻松地从我们的肩上卸下?陈希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自觉地从这些快乐的写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独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艰难地前行。他的写作,或许不能给现代人疾病丛生的生存提供拯救的力量,但他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存在的疾病本身,看到了现代人的精神伤口,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学的力量?雨果说,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黯然神伤。今天,我们面对自己的灵魂时,就不仅是黯然神伤了,中间肯定还夹杂着痛苦、绝望和内心的撕裂——陈希我的小说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生动例证。我相信,它的价值,将随着我们生存境遇的不断严峻而变得越来越显著。

2005年12月13日改定

(《小说评论》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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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罗衣:变态的厮守,或死亡(1)

最初留意到陈希我是从他的访谈开始。当时就觉得他的逻辑思维很强,很冷静,且野心勃勃。出于好奇而去看他的小说,《带刀的男人》、《我疼》、《遮蔽》等等,看得我脊背发寒。他的写法纯粹而另类。另类在于他题材的敏感和下笔的狠毒。他似乎总是恶狠狠地,用刀般锋利的短句,撕裂生活的幸福表面,去挖出底子的那些臭腐陈疮。

而给陈希我带来盛名的是《抓痒》。在小说中,陈希我以寓言式写作拷问了灵魂的痛楚,思考生命存在的疾病问题,以骇人的虐恋性情节凸显了当代人面对生活残忍真相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以及心灵的绝望和理想的落空。喻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疮痍满目的生存空间。这是一次忠于感觉的“放肆”性写作,他拒绝道德和社会伦理的评判。这样的作家,人们的态度有两极,不是喜欢,就是厌恶。没有中间过渡。

他说,“这是一部关于梦的小说。无梦时代的梦……这是绝望中的坚守。”小说借婚姻的框架,来展现关于人生状态的一系列问题。也就是说,它借婚姻的表,来表达人类内在的精神危机。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学总要以苦难来书写人生的困境。比如贫穷、疾病、劳苦。人们普遍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并衍生出来的旁枝,只要消除了贫困,人们就容易获得幸福。陈希我认为那是一幕假象。他不满世相的欺诈,而决定以笔来撕开遮蔽,还原真相。

暴虐无处不在

小说以Xing爱作为切入角度,确切来说,是变态的情欲。文章的开篇到结尾都充满了暴虐性描写,而且一次比一次残忍,一次比一次变态。常常在本应温情脉脉的时刻,作者却忽然转笔,将温柔乡写成了暴力场。比如嵇康得知乐果与老张的暧昧关系后,出于妒忌第一次打了她,“你的手在麻麻发疼。出手是那样的有力,好像积蓄了几十年的仇恨。被我逮住了!被我逮住了!你欢快地叫着。你的头脑却一片空白。轻松,虚脱。”乐果出走后的归家,两人互相道歉,请求宽恕。“被宽恕气氛笼罩,有一种异常的温馨。像严冬中生起了一堆篝火,感觉特别好。”然而,嵇康很快又伸出了暴力的拳头,“好像这打是一种救赎。你惟恐失去了救命的稻草。”乐果由最初的惊诧到平静接受,再到主动请求嵇康更狠劲地打,以一次次的肉体受虐来抵抗精神深处的焦虑。最后,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折磨。

除了拳头,作者还借用了虐恋道具。比如皮鞭、菜瓜、夹子、泥鳅、圆梳。这些工具作为权力的意象存在着。嵇康的施虐与乐果的受虐互为影响,在肉体的痛楚中得到快感与满足。女性曲意奉迎,低微得近乎卑贱的请求各种仿男性性器官的物体的攻击,越是奇形怪状,越能满足人心深处的破坏欲。男性则在观看对方的痛苦中得到掌控一切的权力感,在设想中对对方施以刑罚。双方似乎在对肉体的刺激中去唤醒灵魂的麻痹。所有的虐恋情节中,以圆梳的情节最为骇人。那绝非以一般的享虐所能理解了,它带来的结果是彻底的毁灭。

“你听见了她惨烈的叫声。好痒啊!她的下面水流成河。她突然换上了一把圆梳。圆梳好像戳进了你的心,在你的心里屠戮着。你让她停。她没有停。停了就痒了。只有做,只有继续。血从梳齿上蜿蜒流了出来。痛吗?痛。她回答。可是很爽。痛了才爽。”

显然,这样的写法不会让人感觉舒服。它颠覆了我们对Xing爱的一贯看法。为什么要写成这样?陈希我解释:“精神上绝望,到了不用肉体受虐就无以解脱的程度。”陈希我毫不讳言,他欣赏这种极致。“当暴力到了极限的时候,它让人震撼、臣服、柔弱,就产生美了。这种情况就像虐恋,你从束缚中获得了最终的自由。”

性与拳头之外,还有来自言语的侵犯。帕雷夏?伊文思在著作《语言虐待》中,把言语虐待分为辱骂、压抑、对抗、掩盖、阻碍和转移、命令、威胁、评判和批评型八种类型。这八种类型的言语虐待在《抓痒》中都可找到相应的出处。比如乐果询问嵇康晚饭吃什么,嵇康回答的不耐烦与粗暴。可视作辱骂型言语虐待。他将眼前的妻子比喻为一块大抹布,恨不得她立即消失,唯有视频对面的陌生才能给予他旖思旎想。嵇康试图将这种厌恶隐藏起来,闪烁言辞。这是阻碍和转移型言语虐待。他们在购物时以掌作刀,玩笑似地互相试探,在似真似假的对话中掩藏自己潜意识里想死的情结。也是典型的掩盖型言语虐待。乐果给老张和老芳牵线当红娘,将刀架在老张脖子上似真似假的一句“要是你也狼心狗肺,我就砍了你!”这种威胁性语言显然是针对嵇康的。乐果蓦然笑了,放下刀。好像一切只不过是开玩笑。然而嵇康心里明白,她是认真的。嵇康冷汗直冒。嵇康逼着乐果承认与老张有染,他语气中的命令与批判,根本不容乐果的申辩。与其说他不确信乐果的辩解,不如说他为抓住了乐果的把柄而兴奋,一个完美的妻子也有红杏出墙的欲望与事实,这说明了人的本性是流氓的,只不过被多年教化披上一件文明的外衣。

嵇康有时会害怕与乐果对话,他觉得妻子什么都明白。两人张了张嘴,却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无力交谈,构成了现实沟通的阻碍。乐果在网上扮演着冷静放荡的女人毒药,与嵇康捉迷藏似的说话,在虚虚实实间对嵇康诱导,将他引向更深的糊涂,也是一种典型的言语虐待。乐果一会说,我昨天梦见嵇叔夜了。一会又说,我不认识嵇康,就算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认识。一会又说我懂得如何欺骗,因为有药。药就是毒药啊。她说她就是毒药。在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她得意地笑。可她很快又否认她是毒药,并要嵇康去杀死网上的自己。把嵇康逼得几乎精神崩溃。两个聪明的人,在性方面折磨肉身,在言辞方面折磨精神,掘地三尺,互相伤害。

紫罗衣:变态的厮守,或死亡(2)

那么,构成男女主人公施虐与受虐的心理成因是什么呢?

自戕背后的绝望心灵

嵇康是个带着残存的理想主义的当代知识份子。是一个时时感到精神饥渴,却又寻不着出路的郁闷者。作者用魏晋时期的名士嵇康作为小说的同名主人公,预示了不同时期的同一种精神绝望,两人是前世今生的传承关系,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代,都逃不脱非正常死亡的宿命。

嵇康有着令人瞩目的社会名望,过着富足的物质生活,和美丽的知书达理的妻子。用世俗的标准来评定,他拥有一切。可是他不快乐,他想着应有更高追求的层面,是超越了物质的精神,可是在一个充塞了物质的世界里,他的精神是空洞的。在事业上,嵇康讨厌与“大佬”同流合污,但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为赚钱之目的,他与权贵们虚与委蛇,心知肚明的玩着各种名利场上的游戏。在家庭里,他厌倦了婚姻的一平如水。激|情被生活琐碎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聊与乏味。那么,靠什么将生活支撑下去呢。靠的是打岔、遗忘,把绝望变成升华,给痛苦赋予意义。纯粹的希望和快乐是没有的,只有曲线得来的希望和快乐。

当嵇康意识到“做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必须表现出常态人的举止行为,他虽然照做了,可内心无比郁闷。他看清世界其实是肮脏不堪的,并非人们形容中的美好。人生下并非是善的,善是后天受教的结果。婚姻并非升华,它面临的最终结果不是变态的厮守,就是死亡。谎言无处不在,我们在谎言中苟且存活。看得透了,以游戏精神对抗污秽生活,比如朴。看清而无法忍受的,只有借助某项怪癖来麻醉自己,或者死。

表面的生活是一张完美的五颜斑斓的纸,他却想撕裂它,现出它本质的单薄与贫瘠。内与外的双重压抑使嵇康潜伏着的恶的欲望以一种隐晦而扭曲的方式呈现。渴望不羁的灵魂被禁锢。当精神陷入绝望,人性恶的本能就凸现出来。他借助了网络。在虚拟世界里,他张狂放肆,真实的展露了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