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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安娜又替沈青辩解起来,修女没有再理会她,神父依旧带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的神情站在修女身后,于是沈青终于意识到,她又要失去自己的公寓了。一种失眠之后独有的感官上的痛苦在一瞬之间占据了她。她听见修女又对她说了一句最后通牒之类的话,安娜又辩解了一句什么,神父一直默然无语,而后他们一路争执着走到了楼梯的转角,一个金属物从某人手中掉落,清脆地敲击在了楼梯扶手之下的栏杆上,那尖锐刺耳的声响震痛了她的听觉,于是她大步跑到了楼梯口,几乎哀求地对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如同神一般的男人说道:

“神父,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很痛苦。”

神父、修女和安娜齐齐地回过身来看她。

“您知道连续失眠一个月之后的感觉吗?来香港这两年,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失眠,每次失眠的时间都在一个月以上。那感觉就像是你身体中所有的细胞和机能都一点一点地被百足虫吞噬掉了,只有听觉还在毫无必要地活着,以便让你清晰地听见这世界对你的厌恶。我每天晚上都能隔着耳机清楚地听见从室友的床上传来的音乐声,每天早晨她们一翻身我就会醒来,有时甚至她们在楼道里低声说起我的名字时我都会醒。我觉得我的听觉已经无法再入睡了,我每天都能听见许多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有时我甚至连虚幻的声音和真实的声音也分不清了,一些可怕的声音也开始在我脑中生长了起来。有一次,我在大街上遇见一个席地而睡的流浪汉,那天明明那么热,可是他居然能在太阳底下睡得那么香。我在他面前站了大约十分钟,心里居然不可抑制地嫉妒了起来。我听见大脑中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这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可以拥有这么安然的睡眠呢?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正在失眠的人,为什么他却可以睡得这么安稳呢?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呢?不过仔细想想,我对这个世界来说好像也是个没有半点用处的人,我大概也早应该去死了。

我也曾试着去医院求医生帮我开一些安定片,可是他们每次都怀疑我有自杀的倾向而拒绝我的请求。可是事实上,我只是个连自杀都不敢的胆小鬼而已啊,这几年来我曾经不下十次地站在不同大楼的顶楼上,可是一次都没有勇气跳下去。这些年来,生与死的念头没有一刻不在交替地折磨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父,你是上帝的使者,你一定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对不对?所以,我求你救救我吧!”

神父和修女久久地立在楼梯上,没有应答。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神父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语调回应说:“算了,修女,让她住在这里吧。神爱世人,不会因其痛苦多一点就多爱他几分,痛苦少一点就少爱他几分。因而我们也不能因为有人正在经历切肤之痛,就不去拯救那些经历心灵之痛的人。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将这座公寓取名为‘橡树’吗?永恒主指引亚伯兰去迦南之地,亚伯兰在迦南的橡树之下找到了神谕。我们也希望那些迷惘的人们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归宿。”

沈青仿佛看见一束光在自己眼前照了下来,而神父的面容也在她眼中愈发地清晰了起来。她这才发觉,他眼中竟带着与自己相似的倦意,而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动容,毋宁说是疲惫。她心里想,兴许他只是因为我方才那番聒噪的话不堪其扰了才同意了我的请求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她终于留住了自己的公寓。

神父临走前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孩子,愿你也能找到内心的安宁。”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瞬间恢复了神圣庄严的神色,于是沈青终于想起,这神父正是去年在学校的讲座上告诫基督徒们“摒弃情|欲,遵行神的旨意”的良一神父。

修女也对她说了一些话。她是在神父离开之后偷偷来到她的房间告诫她的:“孩子,我这是好心在劝你,你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401住着一个有偷窃癖的男人,402住在一个瘾君子,403住着一个妓|女,406的女人是个狂躁抑郁症患者,其他的房间里,一半住着些心理不健全的人,另一半是些为了生计无所不为的穷人。你真的想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吗?”

沈青想了想,说:“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并不觉得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修女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于是,那年的四月,沈青与偷窃癖、瘾君子、妓|女、狂躁抑郁症患者、心理不健全者、贫穷者住在了一起。

然而,她却觉得,她的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作者有话要说:

☆、橡树公寓(2)

搬进橡树公寓的第三周,沈青被邀请去参加了教区的团契。

说是邀请,其实多少有些强制的意味——住在橡树公寓里的人在入住之前都与教会立下契约,须得在天主教节日和星期日来教堂望弥撒,并且定期参加教会组织的团契。若是不能遵守,则会被教会认为藐视天主,不可教化,从而被取消入住的资格。

安娜说,住在橡树公寓里的都是些已经被全世界放弃的人,神父允许我们住在这里,是想告诉我们,神没有放弃我们。神给我们一个栖身之所,我们把自己的灵魂和信仰交给神,挺合理的。

说到这里时,她又语带戏谑地补充了一句:“就像站街女的任何一次交易一样合理。”

这女人骨子里有股青春期少年一般的叛逆劲儿,这叛逆使她对所有一本正经的严肃事物都持一种对立和嘲弄的态度。每每她对教会或者电视新闻里那些大人物冷嘲热讽时,沈青总忍不住想起住在那家餐厅二楼仓库里的那个信奉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

这次团契如大多数团契一样是由讲经与祷告的仪式开始的。神父今日讲的是《新约》里的《若望一书》,讲了没几句,住在安娜隔壁的那个有垃圾收藏癖好的小个子男人就推门走了进来。他向神父解释说,自己的脚踏车不知被谁扎破了轮胎,他只好从公寓那边跑了过来,因而才迟到了。神父点点头,示意他找个位子坐下,继而沿着刚才被打断的地方讲了下去:

“天主是光,在他内没有一点黑暗。如果我们说我们与他相通,但仍在黑暗中行走,我们就是说谎,不履行真理。但如果我们在光中行走,如同他在光中一样,我们就彼此相通,他圣子耶稣的血就会洗净我们的各种罪过。如果我们说我们没有罪过,就是欺骗自己,真理也不在我们内。但若我们明认我们的罪过,天主既是忠信正义的,必赦免我们的罪过,并洗净我们的各种不义…”'1'

讲经、祷告之后是分享仪式。依照惯例,沈青作为新教友首先介绍了自己,并且对教会的收容救济做了感谢:“我感激天主对我的施予和怜悯,我从此愿信仰侍奉天主,愿天主宽恕我省察不到的罪过。”

神父说:“仁慈的主会宽恕你的。”俄而又环视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后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身上:“现在由我们的姊妹星晴与众教友分享吧。”

星晴正是住在403的那个女人,年纪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眉眼清纯,衣着得体,全然看不出是做那种事的女人。

沈青看着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下摆,带着一种几乎纯真的神情说道:“我叫星晴,我希望主能宽恕我所有的罪恶,允许我死后去天国,因为我希望在那里见到我那不幸死去的孩子。”

沈青此前听安娜说过,这女人两年前曾生下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可惜因营养不良,未满百天就夭折了。

星晴刚刚告解完自己的罪过和愿望,坐在附近的几个男人口中便发出了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神父威严地朝那个方向扫视了一眼,那几个男人脸上顿时恢复了肃穆的表情。神父又将视线移回到星晴身上,开口说:“我主耶稣曾在一个法利赛人家中遇见一个罪妇,她以眼泪湿了他的脚,以头发擦干,用口抹上香液,她的信德感动了主,她的罪也因此得到赦免。因而只要你从此虔诚侍主,不再做那淫邪之事,你的罪过也会得到宽恕的。”'2'

星晴虔诚地在心口画了个十字,重又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下一个发言的是那个有“垃圾收藏癖”的小个子男人。他叫阿甘,父母早亡,是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他的本名叫甘逸凡,因大家都觉得这名字与他的形象气质太不搭调,索性就叫他阿甘了,反正他看起来跟电影里的阿甘一样又呆又傻。他从不坐地铁和巴士,不管去哪里都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脚踏车,因他觉得现代科学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他的眼睛曾做过激光矫正手术,现在一到傍晚他就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曾因为龋齿而换过几颗假牙,从牙医那里回来之后,他就开始反复做一个将牙齿全部咬碎的噩梦。于是,他开始对现代科技产生了一种抵触感,尤其是电器——他脑中总有一个电器突然爆炸的臆想,因而若非迫不得已,他绝对不接触任何与电有关的东西。如果有人递给他一台手机,他会像扔掉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地扔掉它。大家都叫他傻阿甘,他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从不辩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