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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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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第1页)

一五○九年五月十四日,威尼斯军队于北意大利的阿尼亚德罗被法军击败。一万五千多名士兵不是被俘就是被杀,威尼斯最高指挥官达尔维亚诺也成了俘虏(一五一三年获释)。对威尼斯共和国而言,这是一场重大挫败,也是四五二年进军罗马的匈奴王阿提拉沿途劫掠意大利城镇以来,威尼斯在陆上的第一场败仗。而这一次,情势显示,另一支跨越阿尔卑斯山而来的敌人,似乎也准备要横扫这一半岛。

路易十二,当时欧洲最强国的领袖,派兵四万入侵意大利,一心要收复他所认为的法国失地。他此举得到了教皇的祝福。三周前,尤利乌斯以威尼斯共和国不愿交出罗马涅,将该共和国逐出教会。战事爆发前,教皇宣称威尼斯人既像狼一样狡诈,又像狮一般凶恶,而威尼斯讽刺作家则回敬以他是同性恋、恋童癖者和酒鬼。

尤利乌斯不仅开除威尼斯教籍,一五○九年三月,还公开表示加入康布雷联盟。此联盟于一五○八年十二月成立,表面上是路易十二和神圣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发动十字军对抗土耳其人而签订的协议,实际上还包含一项秘密条款,要求两方联合尤利乌斯和西班牙国王,逼迫威尼斯交出其掠夺的土地。得知该联盟的真正目的后,威尼斯人赶紧表示愿将法恩札、里米尼归还教皇。但这一表态来得太晚,路易十二大军已开进意大利。阿尼亚德罗战役之后几星期,尤利乌斯侄子佛朗切斯科·马里亚(新任乌尔比诺公爵)率领教皇部队,于法军之后扫荡了残余反抗势力,在罗马涅所向披靡,收复该地诸城和要塞。

威尼斯人大败,罗马人在圣安杰洛堡上空放烟火大肆庆祝。在西斯廷礼拜堂,名字听来像是皇室出身的传道士马库斯·安东尼乌斯·马格努斯,发表演说盛赞法军大胜和教皇顺利收回失土。但教皇本人却没有一点儿欣喜之情。不到十年前,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才率军入侵意大利,在这半岛上烧杀劫掠,迫使教皇亚历山大逃入圣安杰洛堡避难。一五○九春,历史似乎重演。

四十七岁的路易十二是查理八世的堂兄弟。一四九八年,查理八世在昂布瓦兹堡头撞到矮梁,伤重不治,由路易十二继位为王。他身材消瘦,体质虚弱,望之实在不似人君,且还有个颐指气使的王后。但因为王室血统,他自认比尤利乌斯更高一等。“罗维雷家族是小农人家,”他曾不屑地向佛罗伦萨某特使如此说道,“除了他身后那根棍子,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位教皇循规蹈矩。”[1]

尽管罗马各界热闹庆祝,尤利乌斯却大有理由忧心忡忡。他声称,阿尼亚德罗之役一结束,他就“时时刻刻在期盼法国国王离开意大利”。[2]

亲眼看到罗马欢庆威尼斯兵败阿尼亚德罗的那些人,脑海里想必会浮现教皇收服佩鲁贾、波隆纳后凯旋的庆祝场景。当时,尤利乌斯和他的众枢机主教骑马走在盛大游行队伍里,从平民门走到圣彼得大教堂,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在这座半毁的大教堂前,已仿君士坦丁拱门搭起一座同样尺寸的拱门,抛向群众的钱币上,刻了IVLIVSCAESARPONTII(尤利乌斯·恺撒教皇二世)几个字,大剌剌地将这位胜利教皇比为与他同名的古罗马独裁者尤利乌斯·恺撒。[3]科尔索路上搭起了数座凯旋门,其中一座上面甚至写着“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

教皇不只是以恺撒再世自居,他还刻意挑选在棕榈主日(复活节前的星期日)回到罗马。该日系为纪念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那一天,群众掷棕榈树叶于基督行经之路以示欢迎,因此得名。为让众人了解这层含义,尤利乌斯凯旋时,在自己前头安排了一辆马拉战车,车上有十名少年作天使打扮,持棕榈叶向他挥舞。尤利乌斯·恺撒钱币的反面印了棕榈日的圣经经文:“奉主之名前来的人有福了。”耶稣进入耶路撒冷时狂喜民众就呼喊这句话。如此赤裸裸的狂妄,想必就连教皇最忠心的支持者都不禁要怀疑是否不妥。

基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一事,就和弥赛亚(犹太人盼望的复国救主)其他许多作为一样,在《旧约》中就有预示。“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先知撒迦利亚写道,“耶路撒冷的民哪,应当欢呼!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他是兴高采烈的,获胜的,谦谦和和骑着驴,就是骑着驴的驹子。”(《撒迦利亚书》第九章第九节)

犹太人结束在巴比伦的长期流放重返耶路撒冷之时,撒迦利亚预见到基督来到耶城。公元前五八七年,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攻陷并摧毁耶路撒冷,推倒该城城墙,烧掉城中宫殿,夺走所罗门神殿里包括熄烛器在内的所有东西,并将犹太人掳到巴比伦。七十年后,犹太人回到饱受摧残的故城之时,撒迦利亚不只预见到一名弥赛亚骑着驴驹进城,还预见到神殿的重建:“看哪,那名称为大卫苗裔的,他要在本处长起来,并要建造耶和华的殿。他要建造耶和华的殿,并担负尊荣,坐在位上掌王权。”(《撒迦利亚书》第六章第十二至十三节)

《旧约》七位先知中,撒迦利亚是第一位被画上西斯廷礼拜堂拱顶者。画中他高13英尺,身上穿着深红暨绿色袍服,上身穿着橙黄色上衣,露出鲜蓝色衣领,手上拿着一本书,书封面以莫雷罗内颜料绘成。西斯廷礼拜堂是按照所罗门神殿的长宽高比例建成,撒迦利亚像坐落在该堂入口正上方的显眼位置,正符合他预言该神殿重建的角色。投入湿壁画工程约六个月后,米开朗琪罗终于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信心,开始在礼拜堂大门上方作画。

撒迦利亚像下方,大门上方,放有罗维雷家族盾徽。盾徽之所以放在大门上方这个显眼位置,是出于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安排。罗维雷字面意思为矮栎,罗维雷家族的盾徽也带有相关意涵,以一棵枝桠交错、长出十二颗金色栎实的栎树呈现。诚如路易十二所不假辞色指出的,罗维雷家族并非贵族出身。西克斯图斯四世袭用了都灵某贵族的盾徽,这贵族亦姓罗维雷,但与西克斯图斯没有亲缘关系。因此,就如某评论家所说的,“罗维雷家族教皇声称矮栎为其家族盾徽的说法虽有杜撰之嫌,他们却是一有机会就会搬出这盾徽”。[4]西斯廷拱顶上的湿壁画,给了尤利乌斯堂而皇之展示盾徽的机会。在某些《创世纪》场景的边界,以栎树叶和栎实构成的茂盛华饰之处,频频可见到暗指该盾徽(和该礼拜堂两大赞助者)的图饰。

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顶棚画里向尤利乌斯致意之处,并不只有这些绿色垂饰。他为教皇所制的青铜像安放在圣佩特罗尼奥教堂大门上方刚过一年,就又在西斯廷礼拜堂大门上方,替他的赞助者画了一幅肖像。撒迦利亚不仅位于罗维雷盾徽上方几英寸处,还穿上带有罗维雷家族色(蓝、金)的衣服。此外,他的光头、鹰钩鼻、鲜明五官、严峻面容,都更像是尤利乌斯的翻版。米开朗琪罗笔下的撒迦利亚与教皇本人极其相似,有幅该先知头部的黑粉笔习作,因此直到一九四五年都被视为尤利乌斯肖像画的预拟素描。[5]

将赞助者画入湿壁画中,在当时艺术界很常见。吉兰达约将乔凡尼·托尔纳博尼和他太太画进托尔纳博尼礼拜堂的绘饰里。平图里乔绘饰波吉亚居所时,将教皇亚历山大和他的小孩大剌剌地画进湿壁画,而令后来的尤利乌斯大为不悦。但如果说撒迦利亚像真是刻意照尤利乌斯本人形貌而绘,那米开朗琪罗大概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自一五○六年那几件事之后,这位艺术家和其赞助者的关系就一直未像过去那么好,因为米开朗琪罗仍为陵墓案深感遗憾。这幅人像的存在,几乎表示了有旁人插手这幅画的构图,因为要他将他认为迫害他的人画入画中流芳百世,可能性实在不大。最起码这幅画表明,不是教皇就是教皇身边的顾问,向他下了明确的指示或要求。

一般认为,撒迦利亚的预言最后由索罗巴伯实现。公元前五一五年,索罗巴伯完成神殿重建。但尤利乌斯在位期间,不无可能出现另一种诠释。这位以抽条树枝为盾徽的教皇,既不怕天下人耻笑,以恺撒和基督再世自居,大概也会认为撒迦利亚的预言在自己身上应验,更何况他着手修葺西斯廷礼拜堂,重建圣彼得大教堂。

教皇的官方宣传家、善于在《旧约》诸预言中找出暗指尤利乌斯之处的艾吉迪奥,就带有这么点狂妄自大。一五○七年十二月,他在圣彼得大教堂布道,描述乌西雅王死去后,先知以赛亚于所看到的“主坐在高高宝座上”的灵象。艾吉迪奥深信这位先知表达得不够明确。他告诉听讲会众:“他的意思是说,‘我看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既继承了已故的乌西雅,并坐在日益壮大的宗教王国宝座上’。”[6]就像艾吉迪奥在布道中所阐明的,尤利乌斯是主派下来的救世主,是生来实现圣经预言与上帝意旨之人。因此,他会在三月时规划这些富象征意味的棕榈日庆祝活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教皇这项光荣使命,米开朗琪罗没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支持教皇的军事野心,曾写了首诗哀悼尤利乌斯治下的罗马。他语带挖苦地写道,“他们用圣餐杯造剑或头盔,在这里一车车卖基督的血,十字架与荆棘成了盾,成了刀”。[7]诗末署名“米开朗琪罗在土耳其”,讽刺性对比了尤利乌斯治下的罗马与奥斯曼苏丹(基督教世界最大的敌人)治下的伊斯坦布尔。若米开朗琪罗深信尤利乌斯是新耶路撒冷的缔造者,就不大可能有这样的感叹。

西斯廷礼拜堂大门上方的教皇画像,并非一五○九年梵蒂冈出现的唯一一幅尤利乌斯画像。拉斐尔与索多玛完成署名室拱顶绘饰后,在一五○九年头几个月,开始绘饰他的第一个墙上湿壁画。有几位助手辅助,但这些助手的姓名已不可考。[8]这面大湿壁画面积约400平方英尺,日后画将在尤利乌斯神学藏书架后面的墙上,因此以宗教为主题。自十七世纪起,这幅画就被通称为《圣礼的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