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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臂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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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第1页)

公主坐在方丈的客房,眼见门前的那抹阳光一点一点地悄悄向西移动。整整三个时 辰了,翰成哥仍旧没有露面。但她却是主意笃定:不当面问个清楚,她是不会离开寺院的。

她终于看到了一身衲衣麻屦的那个熟悉身影了。

他的神情憔悴得厉害,步履也显得有些踉跄和犹豫,正穿过高高低低的银杏树和大叶杨朝这边走近, 他的目光依旧幽潭一般澄澈。

一俟望见他的身影,公主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凄痛和委屈于霎时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透过迷蒙的泪眼,她呆呆地望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翰成。

然而,乍见的激动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代替:她看见多日不见的翰成哥微笑着,然而那微笑却含着慈悲,酷似大雄宝殿里那尊金碧辉煌的佛。那微笑是属于万事万 物和芸芸众生的,是亲切而神秘的,也是遥不可及的…… “阿弥陀佛!施主辛苦了。”他的语调宁静而温厚到近乎漠然,好像是从遥远的梦 中传来一般。贺公主望着他那熟悉的脸庞眉眼,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却分明看到了模样声音 完全相同然而却根本是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完全陌生的人。

初秋的殿堂骤然吹进一阵来自北面少室山透骨的凉风,公主顿时冷得打战。她望着 他的脸,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请问,施主……” 贺公主忍着泪,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抖着嘴唇叫了声:“慧忍法师!” 乍听公主竟这般称呼,慧忍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慧忍法师!宇文贺有一事不明,还请法师指点迷津。”公主强抑着从骨子里涌出 来的一阵阵冷意和战栗说。

“施主请讲。”慧忍望着公主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心里一痛。

“法师,一个人若果然得悟,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从此得六根清净之 自在、脱六道轮回之苦海。若故作玄虚、矫情清高,甚至连故人都不敢相认,是否也是一种 执著和痴妄呢?”公主紧盯着慧忍的眼睛问。

“阿弥陀佛……施主。”慧忍急忙阖目念佛,抚弄佛珠的手却分明有些发抖了。

贺公主忍住泪:“周大哥哥!我不是你的什么施主!我是你一奶所哺的妹妹,心心 相许的亲人!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请当着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你从今往后不管 我宇文贺是死是活,是殉情还是远嫁,你果然真能不痛不苦、无惧无畏、不惊不怖、无动于 衷的话,从今往后你尽管为你的佛祖静心修信;我就去为我父皇的一统王业北上和亲或是南 下联姻,以我一人之躯去换取突厥或是南陈的数十万兵马箭弦,从此无论是死是活、是伤是 残,宇文贺决不再牵累你修行和尚半分了!” 贺公主再也忍不住泪水的汪洋恣肆、喷涌而出了。

慧忍脸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为无法遏制的悲怆,霎时间断肠裂肺的痛楚袭上身 心。他当然清楚这个贺妹妹,凭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绝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走另一条 “苦修”之路,做另一样的“头陀僧”,或者更甚…… 他一面竭力遏制着巨大的痛楚,一面默诵佛号强令自己不为所动。可是,他的嘴唇和两 手却开始拼命颤抖起来。这时,他见满脸是泪的公主转过身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 前流泪呜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宇文贺不敢打妄语。纵然佛祖在我翰成哥心里,翰成哥也 仍将永在宇文贺梦中。此生非我翰成哥誓不嫁二人!若宇文贺冒犯亵渎了佛祖,请佛祖让我 一人下地狱受尽诸苦,不关我翰成哥半点罪过!” 慧忍直觉胸口如同万箭穿心般痛楚!公主如此执著,他又如何能真的静下心来修持 ?然而,他情知自己和公主之间隔着一条根本无法逾越的天堑,与其执著不舍地等待大祸临头 ,到最终再累及众人,何如此时咬紧牙关、硬起心肠,也好让公主早些死心,早些解脱这爱 别离合求不得的苦难? 慧忍忍痛暗自思忖:如何才能使公主不致太过绝望而自伤,又不令她因依旧心 存幻象而更加痴迷? “公主,慧忍既已皈依佛门,岂敢再挟儿女私情?公主若如此相逼,慧忍一人生死 实不足惜,只恐最终祸及佛门。所以慧忍无奈之下,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却俗身肉体,从此断 踪灭迹。若公主能为佛门和慧忍俗家父母安危所虑,就请公主暂回宫中,也好容慧忍从长筹 划。” 公主一下子惊呆住了! “了却俗身、断踪灭迹”,这是她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她当然不想佛门寺院和奶娘一 家子因自己的缘故致祸,更不愿逼得翰成哥身灭形遁! 可是她也决不愿就此罢休。独自流了半晌泪,咬着牙说:“翰成哥,妹妹听哥哥的 话就是了。妹妹这就下山回宫去,但也请哥哥记住妹妹的一句话:无论哥哥是出家还是出走 ,也无论哥哥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身灭还是形遁,是死还是活,贺妹妹永远都会等着哥 哥、陪着哥哥的……” 公主离开寺院后,慧忍虽连着几天入定禅坐、静心观息。可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 真正入静。而且每每念及公主便满心痛怜如绞,末了竟致昏倒在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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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第二十四章(2)

醒来后,听师兄师弟们说他竟然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师父一直 都是亲自守在他身边,亲自为他煎药喂汤、发功扶气。

望着越发显得苍老清瘦的师父,慧忍不觉潸然泪下,心内涌过一阵一阵的感念之情 。回想从自己最初入寺学艺,到整整四年中师父对他格外付出的心血和教诲及自这次重皈 佛门,师父一介伤残之躯的年迈老人,竟然通宵达旦地守在自己的病榻前,又是亲自煎药 喂药,又是发功理气的,即令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复念及自己命途如此,竟是既难入俗做 人、也难安心做僧了…… 大禅师从外面回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徒儿,其实修佛信佛, 不过是我佛弟子得以乘坐佛法之舟渡越漫漫苦海的行程罢了。在未达彼岸的途中,风浪之苦 、颠宕之痛自然要折磨困扰我等凡心肉体。也只有那些经得住诸多劫数苦难,坚心修信者, 最终方能得证菩提而达极乐佛境。” “师父,弟子此生难以真正放得下贺公主,只怕最终会辜负师父,也难达极乐 彼岸了。如今弟子一人难脱苦海事小,弟子只担心长此以往不仅会害苦了公主和徒儿生身 父母,也会连累佛门和公主的胞兄母妃。这般漫漫苦海真不知何时才能修渡彼岸?请师父指 点迷津……” “徒儿今世合当有此苦劫。”大禅师阖目道。

“弟子愚钝,请师父指点迷津……”慧忍依大禅师嘱,阖目禅坐,渐似入梦:一位锦帽貂裘的少年郎,手持弓箭睃视猎物。天外飞来双鹤……少年弯弓而发。一鹤应声跌落,另一鹤见状也急忙落在伤鹤身旁……两鹤弥留之际,交颈悲唳久久,吐血而亡…… 慧忍蓦地惊醒:“阿弥陀佛……恶业啊!” “因而,你此生注定与红尘凡世有缘无分,可是你最终得证圆觉的机缘却恰恰又在红尘世间 、沙场阵前……”师父似在梦中呓语般。

慧忍惶恐惊惧地乞求:“师父,弟子决不想再回红尘 凡世受此裂心无妄之苦了,弟子情愿一生一世守在寺中敬奉师父,一生一 世清清净净地修行持戒,赎尽前生,得证圆满。” 师父阖目道:“不久将来的那场大灾厄,佛影潜形,佛音喑寂,那时你必得重返 俗世,为我佛道场的重新弘扬而造化机缘……” 慧忍禅悟着师父话中的玄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可 逆转。他只有强令自己克制痴妄,清静神志,勘破幻象,一心修持,以期最终度公主,度自身,度众生…… 而师父的谶言中,慧忍唯有一样尚未悟透,那便是“不久将来的那场灾厄”究竟指的什么?是天火还是地震?是人为、神力还是注定的劫数? 慧忍开始潜心入定后,渐渐已感觉到了佛那安详温暖的气息,感觉到了它对苦 难众生无所不在的关怀和抚慰……此时,慧忍便觉得自己疲累焦灼的身心沉浸于佛法清凉如 水的温润安抚中,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在、宁静和满足…… 然而,贺公主的影子仍旧不时浮现于他的面前,侵入他的梦境。为了这份情缘,他情愿饮尽天下苦难,只要最终能 有和公主相聚的一天。

他求师父为自己廓清迷惑。

“慧忍,当年达摩祖师整整面壁九年方才悟得正果。若解脱轮回、成佛得道那般容 易,一经剃度入寺便真的就能六根清净,很快就能超脱五苦轮回,何说修持?何来禅 悟?修佛,实在是遁入易,修持难;有所悟易,彻悟难啊。”师父道。

慧忍阖目禅悟久久。

自太子两番率兵长途跋涉先后靖定突厥和吐谷浑之乱,边鄙平静,大周国外交内 睦,着实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积蓄一定的国力后,武帝决定一举实现他举兵灭齐的雄 图大业了。

是时,大周派往北齐的密探频频传报回来—— 北齐天象出现异兆:皇城邺都上空,连着几夜有巨大彗星坠现。青州等数州数月未 雨,出现罕有的亢旱,饿殍遍野人相食……齐国太子继位后,纵其所欲,骄奢淫逸,盛修 宫苑,穷极壮丽,百工土木,日夜不息,夜则燃火作照,寒则以汤为泥…… 新宫方成,又凿整座西山屏障造释迦大像,一夜燃油万盆,巨光照天,光映皇宫… …后宫宠姬宝衣玉食,竞奇赛艳。珠翠垂地,罗绮铺床…… 皇家如此,把持齐国朝政的“朝中八贵”,个个也是饕餮放横、贪婪无度之辈。上 行下效,下面各州郡县的地方官吏对百姓更是恣意榨取、层层盘剥。皇家的奢华,官吏的贪 腐,赋役如虎加上天灾人祸,民间更加生计艰困、怨声载道…… 如此种种,看来称霸北方多年的北齐气数要尽了! 遥想太祖当年以一州之地,君臣一心,克精励治,对北齐和南梁边地不断伐兵攻城 ,最终与北齐并雄中夏。又经过多年的养精蓄锐,而今天时 、地利、人和俱备,一举灭齐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武帝召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将军于正武殿前,豪气干云地宣诏:“朕自亲揽万机以来, 一直欲图东讨。伪齐涂炭百姓、滥杀忠良,天命运数已尽,大周当替天行道、一举灭之。朕 将招揽天下壮士,训练三军,讲武赛骑,待明春黄河冰化,朕欲亲率六军,数道出兵,水陆并 发,直捣齐境。诸公以为如何?” 众将群情激昂,三呼万岁。呼声如潮如雷,偌大的正武殿回声久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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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第二十四章(3)

武帝令内史即刻拟旨,诏告在大周境内各郡府州县和王公封邑地,储集粮草以备军 需。同时加征兵役十万,补充分编到水、步、骑三军中,教习演练,准备发兵。

孰知,当朝廷加征兵役的诏布宣发下去以后,各州府县竟然相继有奏表上报朝廷: 俱言各地可征集的青壮丁严重不足,实难完成朝廷征召的定额。

武帝不禁感到愕然:这几年来,大周境内并未遇有什么重大的瘟疫和大面积天灾 ,也并无大规模的兵事。对一些遭遇旱涝灾害的地方,朝廷也都亲派大员尽力赈济 。各地司掌户籍的地方官吏报到朝廷的册籍,也都显示出百姓人口逐年递增。如今,国家要动 兵征役时,怎么突然出现了兵丁不足之事来? 待各州郡奉诏查明原委并禀报朝廷后,武帝不觉大惊!原来,自佛教传入中夏以来 ,许多人或为躲避役赋战争,或为忧惧世事沉重、命运莫测,或为祈福消灾,大兴寺庙,求 助神佛,甚至纷纷皈依释老,为僧为道。近年来竟致佛道二教在境内呈泛滥之势。

据悉,大周境内佛道二教的寺院庙宇竟已高达四万多所!这些寺庙无不香火兴旺、 信徒繁众。各寺庙不仅拥有大量的寺产庙田、修信弟子,更拥有大量的佃户和奴婢。仅东西 两都长安、洛阳附近的各大寺院内,释老弟子便已高达三百万之众,黄服之徒也已高达百万——竟夺大周百姓人口的三分之一。

武帝不觉怒火中烧——自贺公主以礼佛为由的抗婚之变后,又有两位皇族女子也以 礼佛为由拒婚出家。那时他虽对佛教已生出几许的厌恶,却并未引起警觉,以为佛道二教毕 竟可以帮助朝廷教化民众,替朝廷安抚民心。如今才发觉,放任二教的结果,竟已导致国家 御敌作战无可征之夫,百姓居家耕田也无成年丁力了! 桃李灼灼的三月,武帝带着七八个侍卫悄悄出京,一路微服潜行,分别到大周境内 各大伽蓝寺院暗察私访。

一行人来到少林寺时,正赶上一场法会。

虽说在东西两都附近,武帝也见识了各寺庙道观香火旺盛、信众如云的场面。他却 没有料到,就连这深藏于嵩山幽谷中的寺院竟也是香火信众如此繁盛! 刚一踏入少室山地界,武帝便被法事的盛大场景震惊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的善 男信女们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地径直拥向掩隐于密林幽谷中的少林寺。站在半山向下望去, 只见各处山路和官道之上,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地各自携着布施香火, 沿着崎岖小路或是官道马路拥向寺院。人人一脸敬仰,个个口中念佛。未及山门,朝山拜佛 的信众们便开始匍匐在地上,对着山门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起来。

过了少林寺山门,大雄宝殿前便是大法会会场。面对讲经说法的住持和高僧大德 ,信众们更是无比虔诚地顶礼膜拜,万口一声地祷祝默颂。他们的神情眉目之间,洋溢着无法遏制的圣洁敬慕,绝无半点的勉强和做作。

亲临其境,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些信众对教会长老的崇拜确实是发自肺腑的仰望和 敬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拥戴! 武帝亲眼目睹了宗教信众对佛菩萨和高僧大德的崇仰信奉,远远超过了百姓朝臣 们对帝王君主的崇仰之情。他站在那里,望着面前法会的盛况,联想到俗世的百姓朝臣们, 虽对至高无上皇权帝威充满敬畏,却又怎似这种发自内心的崇仰亲敬? 在俗世臣民们表面的卑恭之下,其实随时可能隐藏着谋逆和仇杀,觊觎和颠 覆。也许,这正是王权与宗教的不同。王权只有靠血淋淋的战争杀伐和强权武力才能达 到征服天下治理天下的目的,而宗教则是通过安抚、感化、关爱、劝诲而使信众们心甘情愿 地归顺一如羔羊。

武帝冷冷地打量着身着金绣袈裟、正在讲经说法的高僧大德们,沉碧的眸子中隐藏着 威严的阴郁之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才是大周国真正的主人,岂容任何个人来 分割帝王权威、任何阶层凌驾于朝廷之上! 自前朝北魏至今,朝廷对佛道二教始终都持宽容的态度。这是因为宗教寺院 确有着它可以帮助朝廷教化民众、抚慰民心的作用,是众生身心疲累不堪、苦难沉重时一 方寄托梦想的特殊场地。然而,一个国家的百姓不能全都跑到佛寺道观里来做梦!更不能和 王权统治形成竞势和抗衡!因为,没有朝廷强大的财力人力,没有军队将士的杀敌御外 ,谁又能保证一方水土上众生的安宁? 身着丝布常服的武帝伫立在人群当中,眼望着法会盛景,耳听着寺内钟鼓齐发的雄 浑回响,在撼人心魄的佛号声中伫立不动。

◇欢◇迎◇访◇问◇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