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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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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这些古代庙宇对我这个初来尼泊尔的人来说都是非常新奇的、可爱的;但是,说也奇怪,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里的人民。因为警卫森严,其他参观游览者都被阻在一条警卫线以外,那里万头攒动,伸长了脖子,看我们这一群“洋鬼子”。在那些人里面,我看到了几个碧眼黄发的真正的“洋鬼子”,高高耸立在尼泊尔人群之上,手执照相机,拼命在那里抢几个十分难得的镜头。

但是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一个约摸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尼泊尔的警察规定,住在街道两边的住户决不允许跨出门限。这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就站在门限以内,双手合十,装出十分严肃的样子,瞅着我们。我一转瞬瞥见了这个小男孩,觉得十分有趣,也连忙双手合十,对他说了一声Namas teπ(向你致敬)!小孩腼腆一笑,竟然也说了一声Namas te。这是一件只发生在几秒钟以内的小事,然而却将使我终身不忘。这个小男孩人小作用大,他对中国人民由衷的感情,真使我万分感动。

过了一天,我们又去参观哈奴曼多卡宫,这也是一座古老的王宫,正处在加德满都闹市中心,周围是最繁华的商业街道和巴扎尔。这一座王宫最早建于13世纪以前的李查维王朝。15世纪末马拉王朝分裂,这一座王宫就成了历代马拉国王的正式宫殿。后来,普里特维?纳拉扬攻陷加德满都,统一了尼泊尔,此宫又成为沙阿王朝的王宫,直至19世纪70年代王室迁出为止。

“哈奴曼多卡”的意思是“哈奴曼门”。哈奴曼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的名字。今天,这个神猴的像还矗立在王宫门前,颈挂花环,口涂红水,座前香烟缭绕,看来仍然受到尼泊尔人民的膜拜。

宫内房屋极多,千门万户,宛如蜂房。我们走进去,好像进入了迷魂阵一样。历代国王的画像,还有他们的寝宫,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感到兴趣的却是一座极高大的似楼又似塔的建筑,檐边挂着红绸子,在风中飘动,同在我国西藏所见到的情景几乎完全一样,由此可见两国文化宗教关系之密切。事实上,两国过去有长期的文化交流的历史,尼泊尔工程师到中国来建筑宫殿,连我们日常吃的菠菜也是从尼泊尔移植过来的。一提到这些事情,尼泊尔朋友就发生极大的兴趣,两国人民的心好像更挨近了。

在这座寥落的故宫里,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的还有成群的鸽子。也不知道它们原来栖息在什么地方,忽然倾巢而出,在巍峨崇高的楼台殿阁之间,盘旋飞翔,翅影弥天。因为今天这里*,参观群众都被阻在宫门以外,宽敞的庭院里,除了我们这一伙人外,空无一人。鸽子的叫声和翅影给这种寂静带来了生气,带来了诗意。我看了风中飘动的红绸,听了鸽子的叫声,身处寥落古王宫之中,仿佛进入了某一种幻境,飘飘然遗世而独立了。

仍然像在巴德冈故宫一样,一走出王宫的大门,群众被拦在警戒线以外,除了形形色色的尼泊尔老百姓以外,还有不少碧眼黄发的欧美人士,站在人群里,因为个子高,大有鹤立鸡群之势,个个手执照相机,高高地举了起来,想抢一个难得的镜头。大家都面含笑意,我们对着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相报。无法谈话,无从握手,但是感情仿佛能得到交流。连这一座古老的宫殿都仿佛变得年轻了,到处洋溢着勃勃的生气,友谊弥漫太空。

此情此景,我将毕生难忘。

1986年12月4日北京大学朗润园

世界佛教联谊会第十五届大会(1)

赤、橙、黄、绿、青、蓝、紫……

是印度教的哪一位大神从大梵天的天宫里把这些颜色撒上人间大地?是佛教的哪一位菩萨从三十三天上把这些颜色撒上人们的衣服,撒上旗帜,撒上佛像?

我一走进大会的会场德什拉特体育场,简直吃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太不寻常了。体育场三面的看台上挤满了人,体育场中心也挤满了人,我们就座的主席台两旁也挤满了人,目光所至,无不是人,总是人,人,人,是人的大山,是人的海洋,是人的密林,是人的丛莽。加德满都只有四十五万人,而今天会场上的人,据估计有四万多,几乎占了全城人口的十分之一。真可以说是盛会空前了吧。

我眼前的形象过多,颜色过多,我的两只眼睛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用的。我恨不能像神庙里供的千手千眼佛那样,长出一千只眼睛来。这样就勉强可以看到一切,巨细不遗。即使长出一千只眼睛,我相信,每一只眼睛也都能派上用场,决不会待业,决不会投闲置散,会场中千奇百怪的景象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完的。

在主席台的下面,在跑道的对面,沿着跑道,陈列着十几尊佛像和神像,据说都是从尼泊尔全国各大寺庙里搬来的。有的佛像庄严肃穆,有的则是姿态怪异,龇牙咧嘴,属于牛鬼蛇神之列。但是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盛装,脖子上挂着花环。大概佛们平常各自住在各自的庙中,享受香火,没有开碰头会的机会。今天在这里会面了,互相攀谈起来,说不尽的相思,道不尽的致敬,情绪异常热烈。我眼中的佛像,个个仿佛都活跃起来,可惜吾辈凡人,不懂佛语,只有双手合十了。

场子中间排列着许多方队。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女孩形成的队伍,她们每个人手中拿着一面有五种颜色的小旗,不时举起来摇晃摇晃。今天所有到会的人每人一面这样的小旗。据说五色象征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和天堂。那些小女孩们有时候坐下,有时候又站起来,片刻不停。从她们脸上的笑容来看,她们显然是非常高兴、非常激动的。这样的会她们或许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凝聚在她们周围的那种欢悦气氛,陪衬上她们鲜花似的面庞和身上穿的鲜艳的衣服,光彩焕发,辉耀全场,在身跟前形成了五彩缤纷的幻景。

大会开始以后,首先是绕场*。几十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棕黄色的——我不敢说是不是就是这种颜色——衣服,共同拉着一张非常巨大的红布,上面写着庆祝颂扬世界佛教联谊会开幕的吉祥词句,迈着轻盈的步伐,扭摆着杨柳枝一般的腰肢,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各国代表团。有的代表团人数很多,有的比较少,有的只有一个尼泊尔小姑娘双手举着国名牌,目不斜视地跟着大队走,身后却空无一人。中国台湾代表团就属于这一类。牌子上写着Taiwan,China,后面却是空空荡荡。据说,台湾确实派来了代表团,但是他们却像害怕泰山石敢当一样,害怕这个牌子,害怕牌子上这几个字。我听说,台湾的僧人对我们还是非常友好的。在一次会议上,台湾的一个小和尚亲切热情地搀扶我们青海的一个活佛。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不敢跟着这样一个牌子走呢?友好是他们的内心,不敢跟着走是表现出来的形式。内心与外在形式往往也会产生一点矛盾的。其中隐秘,明眼人一看便知,然而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中国台湾牌子后面跟着的是一团空气。在四五万人的热烈气氛中,显得十分不调和,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议。。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世界佛教联谊会第十五届大会(2)

在西方国家的代表团中,比如西德、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确实有剃光了脑袋的和尚和尼姑。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美国代表团的一个尼姑,碧眼高鼻,端庄秀丽,上面却是光光的一个脑袋。我左看左不像右看右不像,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里觉得滑稽的想法。我大概是凡夫俗子,尘心太重,注定了是西方无份、涅槃绝缘了。

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团的队伍过去了以后,跟着来的是尼泊尔僧俗的庞大的队伍。看样子尼泊尔全国各县都来了人。最前面以写着县名的红布标为前导,*的人跟在后面,其中有的代表团竟全是妇女。她们手托银盘,盘中盛着大米一类的东西,随走随用手轻撒米粒,大概是想表示吉祥如意吧!妇女中有的白发盈头,年逾古稀,依然健步如飞,精神矍铄,难道真是佛祖在天有灵,冥冥中加以佑护吗?有的妇女怀抱婴儿,也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婴儿毕竟是有分量的,这一位母亲有什么感觉,我们局外人实在无法臆猜了。

每一个县的代表团,服装的颜色和式样都不一样。其中有的人载歌载舞,有的人漫不经心,有的人漠然随着大队走。中间还有不少小孩子,光着小脚丫子,有穿鞋的鞋被挤踩掉了,也不敢或者也没有工夫把鞋提上,只好趔趔趄趄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慌里慌张地跟着大人走上前去。在巨大的人流中,宛如一个节奏不合的小小的泡沫。

队伍中有不少西藏人,也许就是尼泊尔的藏族。他们的特点是,在每一个*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手托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拴着两个牦牛尾巴,有的两个全是黑的,有的全是白的,有的一黑一白,中间点缀上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旗子之类的东西。看来这一根竹竿是颇有一些分量的,有一两丈高,有碗口那样粗。可是这一位大汉必须迅速地不停地把这竹竿在手中转动,让竿上悬的牦牛尾巴在摆动中直立起来。大汉们有时候还想露上两手,把长竿转到身后,从一只手中传到另一只手中,而长竿的转动速度并未降低,以至那些黑白牦尾仍然能够直立起来。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绝技,真可以说是大开眼界。表演这种绝技时,大汉们脸上都显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气,难道说诞生于今天尼泊尔境内的佛祖颇为欣赏自己的老乡们这种勇敢行为而对他们降福赐祉吗?

绕场*的尼泊尔各地区各民族的队伍,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我看到了场上的队伍已经绕场一周而且登上了对面的看台,我心里想:*大概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不然。从对面看台下的一个门洞里忽然又涌出了彩旗,跟在后面的是海浪一般的人流。流呀,流呀!简直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到门洞外面的情况,当然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队伍在那里等候着流向会场。但是人流只是不断地从那一个小洞口往里涌。涌呀,涌呀!不知道要涌到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用中国话说:“哎呀,不得了!简直没完没了啦!”事实上确实是没完没了。等到这一位女士第三遍说同样的话的时候,情况一点没有改变,她也只好住口不说。可是人流却依然是没完没了,好像尼泊尔全国一千二百万人口都从这个小小的洞口里流出来了,都从那一个神秘的洞口向外涌,涌向广场上人的大洋中,给这一片汪洋大海增添了不计其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不同的、形状各异的浪花。这大海更显得汹涌澎湃,大有波浪滔天之势了。

世界佛教联谊会第十五届大会(3)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种颜色的波涛腾涌起来了。

天上怎样呢?天上飞来了直升飞机。飞机飞得很低,上面坐的人清晰可见。他正从飞机上向场上倾倒鲜花。一次没能倾倒完,飞机又飞回来一次,那个人仍然忙碌着向下倾倒鲜花。如此周而复始,结果是鲜花蔽空。我简直仿佛能够嗅到芬芳的香气,这香气弥漫六合,溢满三界。当年佛祖说法时,常常是天雨曼陀罗。这种情景必然是非常奇妙的。试想:碗口大的花朵从九天之上,飘飘摇摇,直堕大地,遮天盖地,芳香四溢。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情景呢?我闭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这样神奇不可思议的情景。然而睁着眼睛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种神奇的情景竟然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真仿佛亲临两千多年前佛祖亲自主持的灵山*,亲眼看到天雨曼陀罗,看来自己即使不能成佛作祖,灵山毕竟有份了。

在眼前这一派歌吹沸天、人海腾涌、目迷五色、眼花缭乱的纷乱繁忙的情景中,我偶然一抬头,竟然在北方天际看到白雪皑皑的万古雪峰,高高地耸出云层之上。我原以为是白云,但立刻就意识到是雪山。这是我以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有点欢喜,又有点吃惊。又套用那两句陶诗:“拜佛广场内,悠然见雪山。”一转瞬间,我竟然有了陶渊明的心情,岂不大可异哉!又岂不大可喜哉!

我的眼前一闪,我仿佛看到雪山峰巅的群神,不管是印度教的众位大神,还是佛教的众位大菩萨,好像都从他们那些耸入云天的莲花座上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向下界凝望,向这广场凝望。他们看到自己的像就罗列在广场上,前面点着蜡烛,香烟缭绕。多么有趣呀!人这种动物是多么离奇呀!他们也许会顾而乐之吧。他们也许会想到,人这种动物天天忙吃忙穿,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居然还能忙里偷闲,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搞这些花样,又吹又打,又跳又舞,手举彩旗,口宣佛号,多么可爱的动物呀!但是,我想,神仙们毕竟会高兴的。神仙决不会比凡人高明。有的凡人喜欢别人拍马屁,难道神仙们就不喜欢吹捧吗?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神仙们在高兴之余,说不定会大发慈悲,降厥福祉。行将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了。阿弥陀佛!

我又一抬头,看到片片白云飘过雪山。我仿佛看到,神仙们个个自选一朵白云,坐了上去,让白云把他驮到大会会场上面。他们大概也想像刚才那一架直升飞机一样,学习当年的佛祖说法时的情景,天雨曼陀罗。也许是因为来得仓促,忘记了携带仙花。只好坐在白云上面,向下张望一番,又飞回雪山顶上阆苑仙宫里去了。

正当我神驰雪山想入非非的时候,我耳边厢忽然人声鼎沸。我收神定睛,仔细一瞧:全场乱起来了。五颜六色的人群从看台上向上涌,涌向主席台前,大概是想看一看台上的衮衮诸公,什么二王,什么部长,什么国外贵宾,什么国内显贵。场上原来整整齐齐的队伍不见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搅在一起了。大会就要收场了。我也连忙走下主席台,陷入人流之中。回望水晶般的雪峰正在夕阳斜照中闪出了清冷的白光。

1986年11月29日晚,从中国大使馆参加招待会归来,写于苏尔提旅馆

游兽主(Pas'upati)大庙

我们从尼泊尔皇家植物园返回加德满都城,路上绕道去看闻名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的圣地兽主大庙。

大庙所处的地方并不冲要,要走过几条狭窄又不十分干净的小巷子才能走到。尼泊尔的圣河,同印度圣河恒河并称的波特摩瓦底河,流过大庙前面。在这一条圣河的岸边上建筑了几个台子,据说是焚烧死人尸体的地方,焚烧剩下的灰就近倾入河中。这一条河同印度恒河一样,据说是通向天堂的。骨灰倾入河中,人就上升天堂了。

兽主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平常被称作湿婆的就是。湿婆的象征linga,是一个大石柱。这里既然是湿婆的庙,所以linga也被供在这里,就在庙门外河对岸的一座石头屋子里。据说,这里的妇女如果不生孩子,来到linga前面,烧香磕头,然后用手抚摩linga,回去就能怀孕生子。是不是真正这样灵验呢?就只有天知道或者湿婆大神知道了。

庙门口皇皇然立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非印度教徒严禁入内”。我们不是印度教徒,当然只能从外面向门内张望一番,然后望望然去之。庙内并不怎样干净,同小说中描绘的洞天福地迥乎不同。看上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神圣或神秘的地方。古人诗说:“凡所难求皆绝好。”既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只好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