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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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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1页)

觉得庙内一切“皆绝好”了。

人们告诉我们,这座大庙在印度也广有名气。每年到了什么节日,信印度教的印度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这里来朝拜大神。我们确实看到了几个苦行僧打扮的人,但不知是否就是从印度来的。不管怎样,此处是圣地无疑,否则拄竹杖梳辫子的圣人苦行者也不会到这里来流连盘桓了。

说老实话,我从来也没有信过任何神灵。我对什么神庙,什么兽主,什么linga,并不怎么感兴趣。引起我的兴趣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庙中高阁的顶上落满了鸽子。虽然已近黄昏,暮色从远处的雪山顶端慢慢下降,夕阳残照古庙颓垣,树梢上都抹上了一点金黄。是鸽子休息的时候了。但是它们好像还没有完全休息,从鸽群中不时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比鸽子还更引起我的兴趣的是猴子。房顶上,院墙上,附近居民的屋子上,圣河小桥的栏杆上,到处都是猴,又跳又跃,又喊又叫。有的老猴子背上背着小猴子,或者怀里抱着小猴子,在屋顶与屋顶之间,来来往往,片刻不停。有的背上驮着一片夕阳,闪出耀眼的金光。当它们走上桥头的时候,我也正走到那里。我忽然心血来潮,伸手想摸一下一个小猴。没想到老猴子决不退避,而是龇牙咧嘴,抬起爪子,准备向我进攻。这种突然袭击,真正震慑住了我,我连忙退避三舍,躲到一旁去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入非非。我上面已经说到,印度教的庙非印度教徒是严禁入内的。如果硬往里闯,其后果往往非常严酷。但这只是对人而言,对猴子则另当别论。人不能进,但是猴子能进。难道因为是畜类而格外受到优待吗?猴子们大概根本不关心人间的教派、人间的种姓、人间的阶级、人间的官吏,什么法律规章,什么达官显宦,它们统统不放在眼中,加以蔑视。从来也没有什么人把猴子同宗教信仰联系起来。猴子是这样,鸽子也是这样,在所有的国家统统是这样。猴子们和鸽子们大概认为,人间的这一些花样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独行独来,天马行空,海阔纵鱼跃,天空任鸟飞,它们比人类要自由得多。按照一些国家轮回转生的学说,猴子们和鸽子们大概未必真想转生为人吧!

我的幻想实在有点过了头,还是赶快收回来吧。在人间,在我眼前的兽主大庙门前,人们熙攘往来。有的衣着讲究,有的浑身褴褛。苦行者昂首阔步,满面圣气,手拄竹杖,头梳长发,走在人群之中,宛如鸡群之鹤。卖鲜花的小贩,安然盘腿坐在小铺子里,恭候主雇大驾光临。高鼻子蓝眼睛满头黄发的外国青年男女,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商量着什么。神牛们也夹在中间,慢慢前进。讨饭的瞎子和小孩子伸手向人要钱。小铺子里摆出的新鲜的白萝卜等菜蔬闪出了白色的光芒。在这些拥挤肮脏的小巷子里散发出一种不太让人愉快的气味,一团人间繁忙的气象。

我们也是凡夫俗子,从来没有想超凡入圣,或者转生成什么贵人,什么天神,什么菩萨等等,等等。对神庙也并不那么虔敬。可是尼泊尔人对我们这些“洋鬼子”还是非常友好,他们一不围观,二不嘲弄。小孩子见了我们,也都和蔼地一笑,然后腼腼腆腆地躲在母亲身后,露出两只大眼睛瞅着我们。我们觉得十分可爱,十分好玩。我们知道,我们是处在朋友们中间。兽主大庙的门没为我们敞开,这是千百年来的流风遗俗,我们丝毫也不介意。我们心情怡悦。当我们离开大庙时,听到圣河里潺潺的流水声,我们祝愿,尼泊尔朋友在活着的时候就能通过这条圣河,走向人间天堂。我们也祝愿,兽主大庙千奇百怪的神灵会加福给他们!

1986年11月30日离别尼泊尔前,于苏尔提旅馆

望雪山

——游图利凯尔其实,在加德满都城内,到处都可以望到雪山。六天以前,我一走下飞机,就惊异于此地山岭之多,抬眼向四周一看,几乎都是高高低低起伏如波涛的山峦。在碧绿的群山背后,有几处雪峰,高悬天际,初看宛如片片白云。白雪皑皑的峰巅,夕阳照上去,闪出耀眼的银光。

前几天,在世界佛教联谊会的大会开幕仪式上,我坐在主席台上,台下万头攒动,蓦抬头,看到远处的万古雪峰横亘天际。唐人诗说:“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我想改换一下:“天际明雪色,城中增暮寒。”约略能够表达出当时的情景。

又过了两天,代表团中有的同志建议,到离雪山更近一点的图利凯尔去看雪山,我欣然同意。我历来对雪山有好感,但是我看到的雪山并不多。只在新疆乌鲁木齐附近的天池看过两次,觉得非常新鲜。下面是炎热的天气,然而抬头向上一看,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却是险峰积雪,衬着蔚蓝的晴空,愈显得像冰心玉壶;又仿佛近在眼前,抬腿就可以走到,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雪。实际上,路是非常遥远的。从雪峰下来的采莲人手持雪莲,向游客兜售。淡黄色的雪莲仿佛带来了万古雪峰顶上的寒意,使我们身处酷夏,而心在广寒。此情此景,终生难忘。

现在,我来到了尼泊尔。这里雪峰之多,远非天池可比。仅仅从加德满都城里面就能够看到不少。在全世界上,也只有我国西藏和尼泊尔有这样多这样高的雪峰。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曾在飞机上看过雪山。那是从上面向下看。现在如果再从下面向上看一看的话,那该是多么有趣多么新鲜啊!怀着这样热切期待的心情,我们八个人立即驱车到了图利凯尔。

这个地方离雪峰近了一点,但是同加德满都比较起来也近不了多少。可是因为此地踞小峰之巅,前面非常开阔,好像是一个大山谷,烟树迷离,阡陌纵横。山谷对面,一片云雾上面就是连绵数千百里的奇峰峻岭。从这里看雪山,清晰异常。因此,多少年以来,此地就成了饱览雪山风光的胜地,外国旅游者没有不到这里来的。如果不到这里来,不管你在尼泊尔看到过多少地方,也算是有虚此行,离开之后,后悔莫及了。

今天,天公确实真是作美。早晨照例浓雾蔽天,*点钟了,还没有消退的意思。尼泊尔朋友说,今天恐怕要全天阴天了,看雪山有点问题了。然而我们的汽车一驶出加德满都,慢慢地向上行驶的时候,天空里忽然烟消云散,一轮红日高悬中天。尼泊尔主人显然高兴起来,他们认为让中国客人看到雪山是自己的职责。我们也同样激动起来。我们不远万里而来,如果不能清晰地看一下雪山的真面目,能不终生感到遗憾吗?

在半山坡的绿草地上,早已有人铺上了白布,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食品,几辆挂着国旗的小轿车停在附近,看样子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使馆的车子。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在草地上溜达着,手里拿着望远镜,指指点点,大概是议论对面雪峰的名称。在我们眼前隔着那一条极为广阔的峡谷,对面群峰林立,从右到左,蜿蜒不知道有几百几千里,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崇山峻岭,灰色的云彩在上面飘动。简直分不清哪是云,哪是山。在这群山后面或者上面,是一座座白皑皑的万古雪峰,逶迤也不知道几百几千里,巍然耸立在那里。偶然一失神,这一座座的雪峰仿佛流动起来,像朵朵的白云飘动在灰蓝色的山峰上面。这些雪峰太高了,相距那么远,还要抬头去看。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多、这样高、这样白的雪峰。我知道这些雪峰下面蓝色的云团也并不是云彩,而是真正的山。仿佛比这蓝色云团再高的地方就不应该再有山峰了。可是那些飘浮在这些蓝色云团的白色的云彩,确确实实是真正的雪峰。这真可以算是宇宙奇景,别的地方看不到的了。

按照地图,从右到左,一共排列着十三座有名有姓的雪峰,在世界上都广有名声。其中有不少还从来没有被凡人征服过。上面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人们可以幻想,大概只有神仙才能住在上面吧。过去的人确实这样幻想过,中国古代的昆仑山上不就住着神仙吗?印度古代的神话也说雪山顶上是神仙的世界。可是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呢?然而,如果说雪峰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的感情似乎又有点不甘心。那不太寂寞了吗?那样晶莹澄澈的广寒天宫只让白雪统治,不太有点煞风景了吗?我只好幻想,上面有琼楼玉宇、阆苑天宫,那里有仙人,有罗汉,有佛爷,有菩萨,有安拉,有大梵天,有上帝,有天老爷,不管哪一个教门的神灵们,统统都上去住吧。他们乘鸾驾凤,骑上猛狮、白象,遨游太虚吧。

别人看了雪山想些什么,我说不出。我自己却是浮想联翩,神驰六合。自己制造幻影,自己相信,而且乐在其中,我真有流连忘返之意了。当我们走上归途时,不管汽车走到什么地方,向右面的茫茫天际看去,总会看到亮晶晶的雪山群峰直插昊天。这白色的群峰好像是追着我们的车子直跑,一直把我们送进加德满都城。

1986年12月1日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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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里普文大学

从北京出发前,我们代表团的秘书长许孔让同志让我准备一篇学术报告,在尼泊尔讲一讲。我当即答应了下来。但是心中却没有底: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讲呢?对什么人讲呢?这一切都不清楚。好在我拟的题目是:“中国的南亚研究——中国史籍中的尼泊尔史料”。这样一个题目在什么地方都是恰当的,都会受到欢迎的,我想。

到了尼泊尔以后才知道,是尼泊尔唯一的一所大学——特里普文大学准备请我讲的。几经磋商,终于把时间定了下来。尼泊尔的工作时间非常有趣:每天早晨十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实际上大约到了上午十一点才真正开始工作。尼泊尔朋友告诉我,本地人中流传着一种说法: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是“拿美国工资,吃中国饭,做尼泊尔工作”。这种情况大概是由当地气候决定的,决不能说尼泊尔人民懒。我在尼泊尔皇家植物园看到背柴禾的妇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尼泊尔人民是勤劳的人民。话说回来,我到大学做报告的时间确定为正午十一时半开始。若在中国,到了上午十一时半我几乎已经完成了整天的工作量。但在尼泊尔,我的工作才开始,心里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然而中国俗话说“入境随俗”,又说“客随主便”,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外国大学里做报告,我是颇有一点经验的。别的国家不说,只在印度一国,我就曾在三所大学里做过报告:一次在德里大学,一次在尼赫鲁大学,一次在海德拉巴邦的奥斯玛尼亚大学。这三次都有点“突然袭击”的味道,都是仓促上阵的。前两个大学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绘过,这里不再重复了。在奥斯玛尼亚大学做报告,是由我们代表团团长临时指派的,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客中又没有图书资料,只有硬着头皮到大学去。到了以后,我大吃一惊,大学的副校长(在印度实际上就是校长)和几位教授都亲自出来招待我。他们把我让到大礼堂里去,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教授和学生。副校长致欢迎词,讲了一些客套话以后,口气一转,说是要请我讲一讲中国教育和劳动问题。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做报告的题目。我第二次大吃一惊:我脑海里空空如也,这样大而重要的题目,张开嘴巴就讲,能会不出漏子吗?我在十分之一秒内连忙灵机一动,在讲完了照例的客套话以后,接着说道:“讲这样一个大题目我不是很恰当的人选。我是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的,我给大家讲一点中印文化关系吧!我相信大家会有兴趣的,因为大家最关心中印人民的友谊。”没想到这样几句话竟引起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我知道,我已经过了关,那一颗悬得老高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开口讲了起来。

现在来到了特里普文大学,题目是事前准备好的,所以心情坦然,不那么紧张。但是也有让我吃惊或者失望的地方。我原以为,在这里同在印度那几个大学里一样,全院动员,甚至全校动员,来听我的报告。可是在这里没有那样节日的气氛,只是在一间大屋子里挤坐着一二百人。在我灵魂深处,我确实觉得有点不满足。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听从主人的安排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点潜台词:尼泊尔学术水平不高。我前几年读过一本尼泊尔学者写的《尼泊尔史》,觉得水平很一般。于是我就以偏概全,留下了那么一个印象。我今天来到了尼泊尔的最高学府,眼前虽然坐满了学者、教授、博士等等,可是那个印象却始终萦绕在我的头脑中。这是否影响了我讲话的口气呢?我自己认为没有。但是,诚于中,形于外,也未必真正没有。我既然已经张开嘴巴讲了起来,也就顾不得那样多了。

可是,我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轮到大家提问题的时候,我却又真的吃了一惊。提问者显然对我的报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几乎都强调,没有中国的史籍,研究尼泊尔史会感到有很多困难。他们根据我的报告提了不少有关中尼历史关系的问题。可以看出来,他们确实是下过一番工夫的,他们是行家里手,决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心里直打鼓,但同时又非常高兴。讨论进行得认真而又活泼。我们相互承诺,以后要加强联系。两国大学之间的交往算是开始了。我们应当交换学者,交换图书资料。我看到,尼泊尔朋友脸上个个都有笑容。第二天一大早,特里普文大学的历史系主任威迪耶(Vaidya)教授和特里拉特那(Triratna)教授到宾馆来看我,带给我他们自己的著作。我随便翻看了一下,觉得这些都是认真严肃的著作,心里油然起敬慕之感。我们又重申加强联系,然后分手告别。我目送两位尼泊尔教授下楼的身影,感到自己同尼泊尔学者之间的隔膜一扫而光,我们的感情接近起来了。

中国有一句俗话:“万事开头难。”现在我们总算是开了个头,以后就不难了。古时候从中国到尼泊尔来要经历千山万水。现在从北京飞到加德满都,只需要四个小时。地球大大地变小了。我们两国学者来往实在非常方便。珠穆朗玛峰横亘两国之间,再也不是交通的拦路虎,而是两国永恒友谊的象征。我瞻望前途,不禁手舞足蹈了。

1986年12月20日于燕园

别加德满都

古时候,佛教禁止和尚在一棵树下连住上三宿,怕他对这一棵树产生了眷恋之心。佛教的立法者们的做法是煞费苦心而又正确的。

说老实话,我初到加德满都的时候,看到这地方街道比较狭窄,人们的衣着也不太整洁,尘土比较多,房屋也低暗。我刚刚从日本回来,不由自主地就要对比两个国家,我立刻萌发了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回国吧!

但是,过了不到半天,我的想法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乘着车子走过了许多条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街道,街道确实不能说是十分干净的,人们的面貌也确实不像日本那样同我们简直是一模一样,望上去让人没有陌生之感。可是我忽然发现,这里同我的祖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同我幼年住过的山东乡村、六十年代初期四清时呆过的京郊农村,更是非常相似。在那里,到处都有我最喜爱的狗,猪也成群结队地在街道上哼着叫着,到垃圾堆里去寻找食物,鸭子和鸡也叫着、跳着,杂在猪狗之间。小孩子同小狗、小猪一起玩耍,活蹦乱跳。偶尔还有炊烟从低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