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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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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第1页)

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这是精神创伤后遗症(PISD)带来的痛苦经历“闪回”发作了,大森典子律师不知道世间还有PISD病症,但她感觉到受害者刻骨铭心的心灵创伤。

PISD是以日本阪神大地震和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为契机,才为世人所知的精神后遗症;所谓的“闪回”,其实是指对创伤等严重应激因素的一种异常精神反应。它是由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灾难心理创伤,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现在的研究表明,每个人包括儿童在内都有发生PISD的可能性,而且女性是男性发生的两倍,时间不是使所有的一切都能淡漠以至遗忘,有些东西还在人的某些地带沉睡着,也许这些瞬间的闪回,正是女性遭受性的或身体上的攻击的痛苦的浮现。

当这种痛苦被偶然“惊醒”闪回时,受害者有一种再体验的感觉,那些创伤情境再现,而且再现的内容非常清晰、具体。尤其,生活中与创伤可能产生联系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引起个体对创伤情境的再体验。并且这种体验会给个体带来极大的痛苦,并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产生一些PISD相关的共病;如:焦虑、恐惧、自责、失望、抱怨等。

再就是人本能的回避反应:出于对再体验的痛苦,个体会主动回避一些可能引发创伤体验的事、物。而且这种回避反应可能无意识化,即表现为“遗忘”。这种回避反应一方面对个体是一种保护机制;但另一方面它会延缓个体PISD相关障碍的复原;再就是高警觉,就是对许多小的细节事件都引起比较强烈的反应。侯巧莲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像孩子大哭,一九九六年七月,在东京地方法院的法庭上,当对受害者李秀梅进行询问时,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当律师询问她时,她也是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庭长很吃惊,法庭只好暂时休庭。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无望的正义(3)

灾难太深了,她们的记忆深处,是一片布满蒺藜和针刺的荒地,在战后五十年,侯巧莲一直不愿提起,甚至连自己的孩子和老伴也始终不知道细节。孩子们怎能知道那些细节?家里人说她是疯子,一说开会就往厕所跑,因为当时抓她的时候就是说去开会,开会是她最害怕的。这些受害的女人,无一例外的都虐待自己的孩子,平时温和的母亲会突然像疯子一样,拿着铁棒打自己的孩子,像对待陌生的异类,有时手持菜刀沿着村子四处追赶,有时把自己的孩子的两只脚吊在房梁上殴打,像吊着一只羊或者猪狗——所有的孩子都能栩栩如生地讲述自己的母亲的这些怪异,其中有的孩子也患上了精神创伤后遗症,日军造成的创伤已经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一代人,殃及到没有经历被占领的孩子们身上。

人们说拥有记忆的人类是幸福的,但是创伤的记忆是可怕的,精神创伤后遗症还有一个症状,是记忆的一部分被深深烙印在脑子里,但其前后的链接或关联被丢失。律师在与受害者会面调查时,经常会遇到受害者对某个场面记忆清晰,叙述得非常具体,至于什么时间、怎样发生的,却没有了清晰的记忆。侯巧莲能讲述她被抓进炮楼,关进窑洞,日军玩弄她,强迫她“跳舞!跳舞!”,在强烈的日光下,机器里传出咚咚的音乐,她被迫跳舞,就像击鼓传花的一个玩物,这个人捅几下,那个人捏两把,五十年后侯巧莲可以讲述得如同烙铁烙印在肉里一样清晰,如同自己养的生灵,傍晚时抛了几把草,喂了几口泔水;但当律师问她这是被抓后第几天的事,以及到场面为止的过程,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现在人们已经知道精神创伤、精神创伤后遗症这些词汇,但这种病症如何痛苦地折磨受害者,没有这种体验的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的。当时侯巧莲还是一个孩子,突然被抓进日本人的据点,远离亲人,不分昼夜地被蹂躏侮辱,这滴血心灵的伤痛,岂是一个“PISD”的词汇所能概括?村子里的人把她当成疯子,那是对的,因为她的人格已经完全被毁坏。她的孩子们也因为她的经历,生活在受歧视的环境里,那空气也有看不见的压抑。随时的,在公众的场合,或者在说书的牛屋,在打井的工地,人们常侮辱孩子:你是日本人的种吧?

我曾多年关注所谓的慰安妇的事情,二○○五年,我曾在《东方卫视》“深度105”看到关于慰安妇“盖山西和她的姐妹们”,一连几天,肠胃呕吐,夜不能寐。那是一个深度报道,我用文字稿记录了当时采访的年已耄耋的女人和当地淳朴的村民。也许这不符合文章的规范,但我以为所谓的文章应以大义为重,形式毕竟是形式(后面,我还会引用在日本法庭的证词),如果内容冲决了形式的限制,那不也是一种形式?

当地村民:村里人给她(侯冬娥)起名叫“盖山西”,这个名声就大了,哪里都知道高庄有个“盖山西”,日本人早听到这个消息了,想尽一切办法抓住这个“盖山西”,那清乡队把窖口扒开,叫她出来,不出来就拿刺刀对她,在逼迫之下,她就钻出来,钻出来(清乡队)就把她从窖子里扯出来,就带走了。

李秀梅:四个日本鬼子,拿着枪,上着刺刀,把我拉上来,我叫我妈,前面拉我,后面把我妈推倒,我叫妈妈,他拿个小手巾,把我嘴扎上,拉到村底下,抬了个死毛驴,把我搁到驴上,我这边逃,不能,我这边跑,这里有两个人拿着刺刀,说,杀,还朝我脸上打了好几个巴掌,我往这边跑,这边人也说,杀,吓的我不敢(跑)了。

无望的正义(4)

侯巧莲:赶上我们走,把我家房子烧了,把我家窗户烧了,把炕上的席子烧了,把铺盖也烧了,把那柜子里的东西都烧了,抬上我们走啊。(根据班忠义的初步调查,仅仅在一九四○到一九四三年,被日军强行带进圭村炮楼的中国妇女就有二十多个。当时,这些女孩年龄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的当时只有十三岁。)

陈林桃:把我关起来,关进窑洞里,然后他们进来六个日本人,然后又进来一个人,七个日本人糟蹋我的。

侯巧莲:那夜黑里,就把我们三个人叫上,各分各的地方。他(日军)和我在了,黑夜,在了。

班忠义:是他(日军)给你脱的衣服,还是你自己解的衣服?

侯巧莲:他脱的,脱了。那(时候)大娘小了,把大娘欺负的,大娘出的那水(汗),咬的那牙,吓的浑身发抖,难过的,比那生娃子还难过,等我起来拉那灯,我起来穿衣服,还看到这么一团血。

(耿立注:在受侮辱的日子里,我们不要忘记盖山西‘侯冬娥’,她为了姊妹受的屈辱更深重,所谓的舍身饲虎,佛经里的文字,怕和这相比也是自愧弗如。)

侯巧莲:有一天能来十多个(日本兵),有一天三个,五个,我年龄小,我不能,我在哭,侯冬娥看我可怜,就说,妹妹你不要哭,我替你吧,你不要哭,我抱着她叫姐姐,她就帮我办了那个事了。

陈林桃:在(炮楼)那就全凭她(侯冬娥)照顾我了。第五天,獠牙子又来了,侯冬娥就替我了,獠牙子走后,我叫冬娥子,(她)不作声,我一看,她吐着一嘴白沫子,姐姐,姐姐,叫她不出声,心里她不清楚,叫过一段时间,她不答应,我就吓得哭了,过了一会,她醒过来,她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慢慢地就过来了,真吓死我了,她嘴里说不要哭,她也哭,我也哭。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慢慢熬吧。

旁白:

侯冬娥替人受虐、保护姐妹的事让当时采访的记者十分惊讶,更让人震惊的是侯冬娥在炮楼里受到的摧残。

(侯冬娥后来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