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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部分(第1页)

他去坟场做殓尸工——听说那里丢弃的皆是些被处决的死囚的尸身,没有一具是完尸,都是肢残体缺血肉模糊,有的被狼吃去了半拉身子,有的时日久了生出了蛆虫,许多自称胆大的汉子做了没几日这殓尸工的活儿便都跑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干,唯有令兄,做了整整一年。后来皇上重新召他进宫,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迎娶公主,却谁料令兄自己倒先一步提出希望皇上准许他去做仵作的请求,皇上一怒之下便准了他……”

“哈哈哈!”我蓦地笑起来,把柳惜薇吓了一大跳,道:“灵歌,你怎么了?为何发笑?”

“这便是我的哥哥!”我骄傲地笑,“果然有个性!有魄力!有决断!皇上罚他去殓尸,他就索性当了仵作,彻底断了皇上和公主的念想儿,皇上以为能用殓尸这一既苦累又腌臜的活儿吓住他,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去干了仵作这行当,倒把皇上和公主逼到了绝地,不得不放弃招他做驸马的念头——哈哈!这便是我独一无二的哥——唔!”

我正说得痛快,却不料忽被柳惜薇飞快地伸出纤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瞪着我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的话!纵长了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拿下来,亦低声笑着道:“怕什么,砍了头还有家兄给收尸,不会被弃荒郊的。——这么说来还当真是怪可惜的,家兄不能娶官眷,惜薇便做不成我的嫂嫂了——看来只好便宜了那些既非官眷又不属本朝十大姓氏族人,且不嫌弃家兄仵作的身份,不在乎后世子孙十代不能做官经商教书行医,只能干下九流的行当,不在乎死后同家兄一起葬在荒郊野外,不能穿好衣服、用好木头做棺入土,不能在石碑上刻上‘岳氏某某’以供子孙后代扫墓祭拜……的女人了。这样的女人还当真不大好找,即便她本人心甘情愿地跟着家兄,只怕她的家长也未见得会同意。嘿!也好,有了皇上亲自帮家兄制定的这些个筛选条件,不怕筛选不出对家兄真心以待的女人来!什么生前死后,全是过眼云烟,葬在哪里最后也都会是枯骨一副,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图个活得痛快么!家兄是真正地痛快了!”

柳惜薇不由笑道:“今日又见了你的另一面,不愧是兄妹,果然对事情看得一样的开。说得不错,人生在世只为活得痛快,若事事都认真矫情,事事都遵循因果,不仅自己活得累,连带着关心你爱护你之人也跟着一并受折磨。倘若能找到个真爱,何必管他是谁,何必管他曾做过什么,只管去爱去珍惜就是了,过去的让它过去,爱字当头,万事无罪。希望令兄能尽快找到真心之人,给你添一位好嫂嫂。”

我怔怔地望着她,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宛如重锤般砸在我的心上,——“倘若能找到个真爱,何必管他是谁,何必管他曾做过什么,只管去爱去珍惜就是了,过去的让它过去,爱字当头,万事无罪”……多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我竟至今都未能堪透呢?!

目光缓缓地滑向厅内其它的角落,并未能寻到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只看见岳清音立在那里正同谁淡然有礼地说着话。忍不住微微一笑,心头暖意顿生,撑了下巴扭脸望向窗外,发现这风雪夜色也并非那般地令人心中烦乱了。

正静静坐着,忽听得有人在旁唤了一声:“姐姐!”回头看去,见是个英俊少年郎,身形虽瘦削却十分地结实,正冲着柳惜薇叫姐姐,一手夹着棋匣子,一手还拉着急欲逃开的段慈。

柳惜薇便向我道:“这是内弟明威,一直参军在边关,前些日子才刚调回京来,做了侍卫统领。”说着又向柳明威介绍了我,我连忙起身行礼,他便也躬身回礼。便听柳惜薇问向他道:“你扯着段公子做什么?”

柳明威一把将段慈拉到身前,笑着向柳惜薇道:“姐!你平日自诩棋艺精绝,爹跟我皆不是你的对手,如今我可找着一个棋艺高超的人来了!倒要看看你还能狂到几时?!”说着将棋匣子往桌上一墩,摆开阵势就要布棋。

柳惜薇脸儿一红,瞪了柳明威一眼,道:“胡说什么!我几时自诩棋艺好来着?!你在这里乱嚷乱叫的,看叫人听见笑话!”说着满是歉意地向段慈点头示意。

段慈胡乱地也冲柳惜薇点头,就是不敢往我这边看上一眼,不住挣扎着想摆脱柳明威的手,奈何柳明威执意想让他同柳惜薇下上一盘棋,死活拽着不肯放他走。

我本想不令段慈为难而先行离去,又恐柳家兄妹多心,只好在旁默默坐着垂眸不语。段慈被柳明威强行按着坐到了柳惜薇的对面,连连摆着手欲推辞,反倒是柳惜薇大大方方地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反正长夜漫漫无以消磨,不若惜薇便与段公子对弈上几局,也好请段公子多多指点!”

事已至此,段慈也无法再做推辞,只得低低地说了几句乱七八糟的客套话,两人各执黑白地下起棋来。

我心不在焉地陪着坐了一阵,见对面的段慈将脸埋得低低的,额头上还见了汗,不禁既无奈又好笑,趁着柳明威正在旁给段慈指手划脚的空当,我附耳对柳惜薇道:“我去小解,少陪片刻。”柳惜薇正将精力放于棋盘之上,只点了点头,我便起身不声不响地离了这一桌,悄悄步出厅去。

一时还不想回房,便沿着那旋转楼梯上去,穿过那间可以通往顶层广场的小厅,推开厅门,寒风朔面,雪花疾飞,广场地面上的积雪已几近尺余厚了。小心地走出厅去,一下子被眼前情景惊得呆了,却见来时所见的那些用冰制成球状而堆砌成的冰柱原来是空心的,此刻在其中点起了灯火,配以球体本身被染成的各种色彩,直令这冰球流光溢彩如梦如幻,在雪地上投印下了五色斑斓。

我被这奇思妙想造就的美景吸引住了,一时忘记了身上并未披着披风,慢慢地走入风雪中接近那彩球冰柱,静静望着它出神。正自陶醉着,忽听得冰柱后传来一声叹,有人沉声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已惘然……”

我探头瞧向柱后,见一人正背对着柱子负手立在那里望着漫天风雪矫情着,身上披了件黑兔毛的披风,看上去愈发的高大。

我绕过柱去轻轻走到他身后,蹲身由地上兜起一捧雪来高高地向他头上撒过去,他便纳闷儿地抬起头来往天上瞅,好像在奇怪怎么雪突然成坨地下起来,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蓦地扭头望向我,眸中带着些许讶然、些许好笑地道:“灵歌……你?”

我拍拍手上的雪,绷着脸儿向他道:“这是惩罚你晚宴前的口不择言。你可知错了?”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笑道:“小生已知错了,望灵歌小姐原谅季燕然这一回,可好?”说着抱起拳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季燕然?”我仍旧摆着死人脸斜起眼睛瞄着他,冷冷地道:“大人不是叫做季‘惘然’么?”

面前这个裹着黑色毛皮的家伙——季燕然,抬起他大大的狗爪来摸着自己那挺直的狗鼻梁干笑不己,道:“为兄失言,让灵歌见笑了……”

“我才不笑!谁会对你笑?!我就只喜欢段公子,就只同他好,就爱和他拉着手,就让他一人进我的院子,其余的人全都在院外数墙砖好了!”我气鼓鼓地说着,却见这个家伙竟然笑个不住,不由更是恼火,蹲身又捞起一坨雪来捏巴实了,狠狠地扔在他的身上。

季燕然低笑着不避不闪,却伸爪将还要蹲身去捞雪的我一把托住,道:“当心手冷,怎不披件衣服便跑出来了呢?快快回馆内去罢!”

“不必你管我,”我挣开他,向旁边走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偏头瞪着他道:“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请自重!”

“为兄错了,为兄的错——”季燕然连忙退后了半步,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披风,而后脱下来递向我道:“灵歌披上它罢,莫要冻着才是。”

“也好,”我伸手去接,阴森一笑,道:“这披风本就不该送与那胡乱猜疑别人之人,正好收回……”

话还没说完,那狗东西便如遭电亟般连披风带爪子一起缩了回去,边重新披上边嘻皮笑脸地道:“这披风还是为兄披着最合适……”

我暗自放下心来,至少这个傻家伙不会冻着了,于是白他一眼不再理他,负了手慢慢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仰起头欣赏半空乱舞的鹅毛雪,听得他在身后道:“灵歌,回去披上件衣服可好?”

“谢大人关心!”我头也不回地道,索性立住脚步伸开双臂去拥那铺天盖地的风雪。风虽劲,雪虽冷,而我心内却没来由地一阵畅快,直想跟着这风傲啸于天地之间,纵情驰骋,一任东西。

“傻丫头……”季燕然的声音响在我的耳后,“又在作践自己么?”

“没有,”我笑着转回身,长发被风吹得掩住了容颜,“我想要活得痛快些,大人觉得我可以做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