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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旅途(第1页)

第二天清晨,安葬了“斥候”后两人四马折身向南,先回胡杨林下将散落的铜刀、些许有价值的布料统统带上,而后才转向西南去往大宛贵山城。

“大宛有大小七十余座属城,不过其中大多都是些小邑,内里不过千百人比不得咱关内的郡县,只有贵山、贰师、郁成这几地勉强算作大城。我曾经估算过贰师、郁成两地住户都超过了万人,贵山城最大该有两万多人,若是加上往来经商、行贾的各路游人最多时或有三四万之众。不过,我听大宛的老人说起过,从这里向西北两百里左右还有一片废墟(注1),原址的城邑据说鼎盛时常年有五万人口,乃大夏(注2)东征时所建,不过早年间被大月氏焚毁了。其人居城邑则农耕,远城邑则游牧,兼且商贸繁盛……”

路上,杜恒随口向董礼介绍着大宛地理、风俗情况,如数家珍。董礼听得津津有味,一路行来愈发有种眼界开阔、见识增长的感觉,这是在汉地、在乌垒城哪怕十年都无法感受到的体验,他对杜恒这位儿时玩伴也愈发佩服。

他忽然好奇发问:“子远,这些年你是怎么走了这么多地方的?莫不是被某个使臣看中招入了队伍?对了,我记得在茂陵邑的时候,伯父是捐了上造之爵的,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当时家严还颇为艳羡来着……”杜恒听了问题却只是摇头笑了笑,说了句“家父故去后,走的地方就慢慢多了”其余细处便不做解答,董礼也不好多问,只是隐约觉得杜恒说到此时情绪有了些变化,显得沉默、冷冽。

虽然杜恒介绍的非常详细,但两人一路向西南而行杜恒却始终没有进入任何一座大宛城邑,即便董礼提议杜恒也只是摇头拒绝。

入夜后,西域温差极大,时常冻得人睡不着觉。那时,杜恒会从怀中掏出一支骨头状的横吹,为董礼吹奏出一曲清亮的音乐伴他入眠。杜恒说那东西名叫“鹰笛”,乃是西域流行的乐器,是用鹫鹰的翅膀骨制作而成,取材就不易,打磨制成乐器就更需要手艺独特的匠人操持才行,但在西域也并不算太过难得的物件。话虽如此,可董礼分明看到杜恒对这根“骨头”宝贝得不行,每每取出来都十分感怀,也不知是为何。

偶尔为了给马匹续上精料或补充饮水杜恒才会带着董礼去寻找牧民交易,还买了两身胡服,俱是以物易物而得。身上虱子多起来时董礼免不了几句嘟囔,只是他一向对杜恒信任也没过多抱怨什么。直到快抵近贵山城时,杜恒要求他换掉汉服、散掉发髻,董礼才别扭起来试图打个商量,被杜恒一口回绝。

杜恒表情严肃的对董礼说:“早先途径西域诸国,我汉家威仪仍在,一身汉服行事是为了便利。在大宛东境买马时那些牧民我算熟识,不会故意戕害我等,没必要刻意遮掩。但你要记住,此地已是极西,汉人本少,我等才是异类,一副汉人装扮过于惹眼。进了大宛城邑后你也尽量少说话,汉话在此颇为刺耳。虽然大宛名义上隶属我西域都护府,王子也在长安为质,可贰师将军当年两攻大宛,破贵山外城,在这里留下的仇怨不算少……”

董礼这才不敢再造次,讪笑一阵乖乖换了一身装扮,想想觉得不够保险学着杜恒干脆用布巾把头脸都包裹严实,只留了一双眼睛、些许碎发在外面,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胡商的样子。

这一路风餐露宿还时而要经过戈壁荒滩,受的苦累比早先来买马时犹有过之。别的不说,入夜后寒气深重燔石就时常打不着火,两人已经连吃了多日的生冷糗,若非时而还能烧点热水暖暖肠胃怕是要打摆子。董礼倒也明白,他们需要尽力避免在路上与旁人发生交集。

可这世上往往就有意外发生。

距离贵山城还有五日光景,两人在一处长满芦苇的河畔休息,一支七人十驼的队伍径直向他们靠了过来。荒郊野外之地商旅行人并不多见,若是一方起了杀心谁也不敢保证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杜恒迅速跨马持弓,董礼则持刀在手,两人做好了警戒。

但好在,来人似无意冲突,大队在一箭地外停下,只有一人下了骆驼小跑到近前团手呈火焰状行了一礼,一脸兴奋地操着吐火罗语对杜恒问道:“贵客日安,冒昧了,敢问可否卖我等一匹马?”

董礼听不懂,依旧十分戒备。杜恒听得懂,但却摇了摇头。

对方又道:“用大夏银币来买?或者用骆驼来换?”

虽然大夏早已被大月氏所灭,可极西之地多受其影响,大夏银币仍旧是西域地区的硬通货。但杜恒继续摇头,却也开了口,用并不算熟练的吐火罗语道:“这几匹马都不卖,我等是做乌孙铜刀生意的,马既要驮运还要骑乘。”

“若是用一柄好剑来换呢?青钢打造的好剑,寻常你可是见都见不到!那可是名家……”

那人还想说什么,稍远处队伍中的另一人却突然喊道:“图罗斯!买不到就算了,别误了正事!”被叫做图罗斯的汉子应了一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又一路小跑奔了回去。

董礼忍得辛苦,眼见那人跑远才问道:“子远,他们是干什么的?”

杜恒摇摇头没急着回答,他看着身着白袍的身影,蹙了蹙眉,嘀咕道:“看起来像是贵族,吐火罗语,有鸟兽玉饰,人人佩刀、佩剑远行而来却乘的只是骆驼,青钢……呵,奇怪的楼兰人……”

小插曲眨眼便被抛在脑后。大概三天光景,兼程赶路的两人便已到了贵山城北门外。杜恒没有急着进城,在稍远处山丘下等了两个时辰,时近黄昏两人四马这才混着络绎不绝的行人向贵山城门而去。

作为西域商路上有名的大城,西方各国如康居、安息,大宛北方的伊列、乌孙以及南部的大月氏、健驮逻行商多会选择在此交易。北匈奴西迁后商旅也时常会抵达此处,更不提还有四处游商的粟特人,另外还有东边西域各城邦的商人等等。贵山北门外车马相接、商旅云集此时又都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内,已有了些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盛况。

这一路距离并不长,杜恒沿途顾盼自若、神态自然,相比之下坐在马背上的董礼则如坐针毡、十分紧张。

且不说四下里各式各样的胡音环绕,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就是四周这各色各样的胡人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装异服、怪模怪样,他总觉得这些家伙都是传说中各路会生吃活人的妖魔鬼怪。而且一路上牲畜繁多,这些胡人身上也多有腥膻怪味,让常处汉地的董礼十分难受,在马背上不时便扭动一下身体。

回头时偶然瞥见了一个坐在骆驼背上的胡姬,那胡姬薄纱蒙面一双眼睛却大的惊人,而且她居然敢露着雪白的肚皮和双脚!那雪白的脚腕上用红绳绑着一颗小小的铜铃,雪白的皮肤映衬着红色的细绳,行进时叮咚作响,看得董礼面红耳赤慌忙捂住眼睛,可又忍不住分开了指缝。

许是研究的时间久了点,旁边一个牵着骆驼、赤发碧瞳、满脸赤红虬髯的壮汉突然冲他喊了一嗓子,骇得董礼心跳加速险些拔出刀来。全靠杜恒回身打了个招呼,一番交际安抚才算有惊无险。董礼这才不敢再四处乱看,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入城再说。

“从哪里来的?”

“郁成那边……”

一路战战兢兢抵达城门,等到杜恒跟门吏低声交谈几句主动递出几把铜刀,门吏和门卒心领神会不着烟火气的收了,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一番搜检便放过两人进城,连看到两人汉人样貌也没有多余表示,只看得董礼双眼发直。

见到稍显开阔的街道时董礼这才算宽下心。他四下打量着,压低声音问道:“子远?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要和这些胡人打听那个安息女人的下落么?”

杜恒摇了摇头,有些警惕的回了头,隐蔽地看了眼城门处。那里一个半秃的、梳着草原人发式的壮汉正大咧咧地坐在门吏座位旁。那人状似随意可双眼始终盯紧着入城的行人、商贾。见到明显高鼻深目的人物时定会多加盘问几句,而门卒门吏对他还颇为恭敬。

杜恒同样低声对董礼道:“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观察一下再说。”

两人四马在外城稍偏僻的位置寻了一家客栈投宿,本地人开的小店规模不大,比不上粟特人在城内经营的大客栈,但是好在有一座马厩并且能供少量的水来洗漱。买了些苜蓿精料安顿好马匹后,两人才去大厅叫了饭食。时隔多日终于吃上了热食,董礼坐在颇感新奇的矮小胡椅上,从羊骨羹中中捞出一块骨头啃食着些许碎肉,一手攥着给足胡麻的饵,吃得相当满足乃至感动。

杜恒则慢慢喝着羊骨羹、嚼着芜菁叶,见店家过来后便用塞族语言交流道:“最近城里好像多了不少匈奴人?”

店家一边往胡案上放着饭食一边撇撇嘴道:“也就七八天前吧,突然就多起来了。匈奴人现在挺神气的,前些日子和内城一位贵族起了冲突,那贵族的两个奴隶当街就被他们杀了,事后也没听说把匈奴人怎么样。现在内城里的很多大家族都不敢惹他们。”

杜恒眯了眯眼,状似好奇的问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店家收了托盘,随口说:“谁知道呢,不过府衙的人和他们走的挺近的,好像是有什么吩咐。嘿,不知客你们听说了没有,最近可是有流言说‘汉国即将出兵,剿灭郅支城的匈奴’,这些匈奴人居然还不紧不慢的,看来是不知害怕。嘿嘿,小老儿多言了,客请慢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或者我婆姨过来。这城中无井,如需用水可去庭院坛中自取。不过最多一桶,若是多用可就要付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