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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荣花(第1页)

她一屁股占下了公交车上前排仅剩一个座位,叉开着腿,完全一副蹲坐在马桶上的形容,叉开的两腿中间横陈着一捆破旧的行李,恰如出恭一般,急促的喘息着凉嗖嗖的冷气儿;红肿的鼻头,时而隐现在呼出的雾气里,两腮也被寒风臊得通红,略带些绛紫的红;薄片子嘴上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半句话:“可抢到地儿了,可抢到地儿了……”

汽车发动机的声响盖过了她的话音,她那半句话似和她的嘴唇一般苍白,隔着车窗的玻璃,好像也能触碰到外头冰冷的温度一样,她打着哆嗦。

排在后头的人削尖了脑袋往车厢里拱,寒风卷起些干燥的尘土,驱逐着几欲冻僵的人群,向避风的车厢内趋走着,甭管里边已塞下了多少个人,宁可被挤死,也不愿蜷缩在寒风里冻死,况且都知道,这样是挤不死的。

刚挤上车的乘客有老有少,喘着粗气,各自寻摸着自己的“立锥之地”。她心怀愧疚的闭上了眼睛,装作熟视无睹,任管周遭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怀抱着襁褓婴孩的妇人,她只闭着眼假寐,好令别人能理解自己疲惫的精神,找出个能够不必让出座位的理由,以安慰自己近乎悲天悯人的良心罢了;闭着眼睛自然是看不见什么的,她便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旁若无人般猜测着周遭的境况。

她叫荣花,这次趁着村里拆迁,要回去办些手续。

她闭着眼“端详”着周围的动静,坐在前排的定是个下了三十的男人,从沙哑的嗓音里,就能听得出他所经历过的岁月,男人一行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行说道:“大娘,您坐吧,我没几站了”。荣花只听得“您坐吧”三个字较为清楚,至于从那沙嗓子里挤出的其他字眼,一半已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另一半还依旧掩在嗓子眼里,鬼才能听得到呢。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从荣花的耳旁掠过,混杂着公交车轰轰隆隆的声响,她难听得出这些脚步声“主人”的年纪,她彷徨地闭着眼睛,只觉得有双手抚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时不时触碰到自己的脖颈,冰冰凉如死尸一般,她尽量将身子往前挺着,活脱脱一个天生失明的瞎子,紧闭着眼。她猜测着有人正面对着自己略有些抽搐的侧脸,于是若无其事般装作气定神闲,捋顺着垂在左肩的辫子,仔细倾听着身边的动静。

冬日的阳光斜打在荣花的脸上,朝向窗子的那边被映成金黄一片,即便是紧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有些晃眼,从额头上沁出些微微的汗。她假意为了遮挡阳光,将一只手充作架在眉骨之上的帽檐,好遮挡住假寐的双眼,稍稍能睁开一条细缝儿,滴溜溜地巡视了一番座位周围的境况,从眼睑眯成的细缝里,仗着遮在眼前的手掌,她只能看清楚站在身旁那几个人的下身而已,从腰以上,俱被手掌遮住了视线,看不清人的脸面,不知道是老是少。

靠自己站的最近的,定是个女人无疑,一双墨黑色绒布样缎面的偏帯棉鞋,肥滚滚似一条鲶鱼,既短且粗;套在棉裤外层一条呢绒裤子,要比棉裤短上一截,致使露在外头的棉裤腿蹭出了棉絮,一副O型腿的姿势,随着汽车停停顿顿摇晃着身子;棉袄最下端的襟角敞开着一枚扣子,或许是忘了系上,或许是因为有些臃肿难以系上,再往上就已被遮挡在视野之外了,荣花只能端详到这里,她关上了那条细若游丝的眼缝儿,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环境中,她闭着眼睛,心安理得的稳坐在座位上,她实在不敢再看周围的人的脸孔,生怕会有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会站在自己身旁,那时定会使自己的良心陷入彷徨,纠结着座位到底是让?还是不让?她闭着眼睛,寻思着这些令人烦难的事情。

闭了一路的眼睛,在下车时,天光实在耀眼,晃得她依旧是睁不开眼。

村头的地里,已竖起了一片冷灰色的水泥桩子,盖了一半的楼房因气温太低的缘故,停滞了它的生长,塔吊被风吹的左摇右晃,沉默了几十年的村子渐渐在改变着它的模样;那片水泥丛林之中,占了两亩荣花家的口粮地,看到了半截子楼房,就想起了她家曾经淌着汗耕耘过的那片土地,想到那片土地,也就连带着想起了印刻在那片土地里,所有曾受过的伤。

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趁着刚收完麦子,麦地里少不了遗落下多少丰满的麦穗,荣花的娘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俊媳妇,人也不懒,常挎着棉条筐子在地里捡麦穗儿,妇女们几乎是不会结伴去捡的,这活计又岂能扎堆?扎了堆儿是捡不了多少麦穗儿的。干活干得投入时,总不觉时间过得有多快,太阳已渐渐没入天边,似乎只剩下荣花他娘还在麦茬地里,她细心地搜罗着那些漏网之鱼,孤零零一个身影,弯着腰,天边渐渐酱紫的晚霞是映衬着她的背景。

荣花牵着她家的老牛,正迟迟缓缓地行走在村里的小道上,小道两旁都是各家院落的土墙,土墙跟儿上生出棵浑身灰尘暴土的野菜,勾引地老牛伸长了舌头想要嚼上一口,荣花拉不动它,使劲扽着老牛的鼻子,这才使它能忍着诱惑收敛一些。走着走着忽听到村头的麦地里有人在喊“救命”,又或许是“救牛”,喊叫的甚至有些凄惨,鬼哭狼嚎的不似人声儿,一遍遍从村头的田地里传来,渐渐地呼救,一声急似一声;荣花紧拽着牵连牛鼻的缰绳,凝神静气地聆听着。村里的人也活动了起来,听到求救声,各自拎起锄头铁锨,奔命似的往村口跑去,见到这番情景,荣花牵着牛也一并应声而去。

老远处便见两个人在麦地里撕扯,女的被一个男人压倒在地里,各自撕扯着对方的衣裳,地头儿的大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估计是那个男人的座驾,完全是一幅香艳的场面,香艳的有些近乎放荡的风流,晚霞似血。从远处奔来的荣花,被一头老牛牵制着步伐,她走不快,老牛抻直了脖子,鼻圈子扽得它生疼,哞哞的叫着。此时的荣花尚不知这场面里的女主角,竟是自己的亲娘,她寻思着:“从小到大,头一回碰到男人强奸女人的场面,竟是这样的激烈,得好好见识一番。”她顾不及老牛被扥出鲜血的鼻子,只一味她试图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朝着事发地奔去。

“住手!快住手!混蛋!”村里的老少扛着“武器”朝那人怒喊着。

男人见事不妙,来不及披上上衣,提着半截裤子便朝路边的汽车跑去,眼疾手快的村民拾起块土坷垃朝他砸去,砸到脖颈子使那人扑倒在地上,火急又火燎的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裤子继续跑,到底村民们没有追上那个男人,开着车一溜烟儿跑的无影无踪。

再回头看那坐在地上的女人,衣服早已被那个男人剥了个精光,幸好傍晚天光昏暗,她却一味呜呜地哭个不停,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村里的妇女让男人们靠远了站着,女人们围了圈儿,遮挡住她的裸身子。荣花的婶子低头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那不正是自己的妯娌嫂子——荣花的娘吗?

“哎呀!了不得了!大哥也没法活了!这可怎么是好啊?”她婶子也随着荣花娘呜咽起来,片刻之后她便又镇定自若地问起了问题来:“大嫂啊,那男人可和你那啥了不曾?就是那啥了?”她瞅了瞅面前的这个裸体女人的下半身问道。

荣花娘便哭的更加厉害了起来,似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非要把心脏给哭个出来,他蜷缩在一堆麦秆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羞又恨,又臊又气,使着性子扇了自己三五个耳刮子,吓得众人往后退却了半步。

“这衣裳被扔的到处都是,七零八碎的没法穿了,离家近的,快回家拿条毯子来吧,包裹包裹!”站在后排的一个爷们儿劝道。

半天的功夫,这事情便传到了荣花爹的耳朵里,这事情发生在自己婆娘的身上,哪里还有脸在村民们面前逛荡?纵使知道自己老婆光溜溜的坐在麦地里受辱,也羞臊地没脸去管这茬子事情了,独自的躲在家里摔摔砸砸。

宝剑家的婆娘从家里取来条毛巾被,裹着荣花她娘,众人搀扶着往村子里走,荣花牵着牛站在人群的最后边,默默无语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她实在不愿这样的时刻出头露面,也许是为她娘而感到丢脸,也许是不想为此事而被她娘牵连,总之她静悄悄地隐匿在人群的后面,紧紧地扽着老牛的缰绳,不让它出声,自己也不出半声,她希望黑夜快些来临,好借着夜色蒙住自己的脸,也蒙住所有村民们的眼。

此事之后,荣花爹娘间的战争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街坊邻里时常能见到荣花娘脸上挂着淤青,荣花爹腮上挠出的爪痕,受了莫大的刺激之后,荣花娘精神上出了些问题,总是在本该掉泪的时候,她却笑了起来,于是她疯了,见到个人便要叙说被男人强奸的过程,说的万般仔细,竟连男人身上那些不为女人所启齿的东西,她也敢说出来向大家“炫耀”;也许是为了报复丈夫所施的家暴,也许她真的疯了;原本为众人羡慕的长发,也剪得极短了;原本清澈的那对眸子,也渐渐地也失去了神采,俊媳妇成了荣花家的红颜祸水,成了街里街坊间茶余饭后的笑谈,荣花恨极了自己会有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娘。

没过半年,荣花爹就被气出了痨病,整天泡在了药罐子里。

荣花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走进了村子里,只因想得出神儿,见到本家的叔叔伯伯、大娘大婶也无暇去和他们打招呼,听到别人向她招呼,她这才收起神魂朝人一笑,并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慢慢吞吞的行走在回家的巷子里,从心底里麻烦张开自己那张懒惰的嘴。

还未进家门,隔着几十步远便听见自己那个疯疯癫癫的娘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嗓子眼里带着哭腔,荣花猜测着到底是谁又招惹了她。

院墙的土砖已被风雨侵蚀地里呲外拐,砖与砖间的缝隙被岁月磨砺地越来越宽,能容得下些土蜂之类的生灵在里面繁衍;冬天墙头上几株枯黄的蒿草耷拉下身子,轻飘飘的垂挂在墙侧,悠悠地荡着。靠近院门的墙上赫然涂了个描了红圈的“拆”字,似乎是好久之前描画的了,红色已不再鲜艳,墙上的泥土经雨水冲刷,一道道污痕将“拆”字切割着,涂抹着。“拆”字的下边是一方已被磨去了棱角的整石,自荣花奶奶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摆放在这里了,岁月熬老了一代代的人,却把这石头磨得不见了一丝皱纹,像是个越发年轻的门神,看顾着她家的院子。除了“看门”,这石头还有别的用项,小时候,荣花的奶奶常坐在这方石头上晒太阳,如今太阳还在,石头还在,人却不在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吹了吹石头上的尘土,她如一尊神像般正正经经的坐了下来,脑袋后方那个画了红圈的“拆”字,成了这尊神像的光环,蒿草披离到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