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酸文解呓录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7章 憨文(第1页)

自从支书把他疯傻的娘送进精神病院,憨文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拥有了入驻孤儿院的资格,从此应该是衣食无忧的了。

憨文的脑袋出奇的大,然而身形却极度瘦小,不免令人担忧他细长的脖颈顷刻便会压折,硕大的脑壳定会砸肿自己的脚面儿。从正前方去看憨文的脑袋,确实硕大无朋,如一轮平坦的太阳,脸面苍白地几乎有些耀眼;当他的脑袋公转到侧对着你的时候,你便会有一种被幻觉欺骗了的感受,滚圆的脑壳突然间变得扁平起来,脑勺与额头之间距离竟那么短,被一只耳朵占去了大半。

憨文是“半瘫洪”和一个从山区里贩买来的傻女人生的“孽种”,他有一半继承了那个傻女人的基因,稍有些弱智的倾向,另一半则随了“半瘫洪”的传统,走起路来像只怀孕已久的企鹅,且慢且蹒跚着,村里人故称其为是个“孽种”,所谓的“孽种”都是有违天理,且没有什么将来,错投下胎来的畸儿,是累赘。别人家的孩子都已上了小学,唯独憨文还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慢悠悠地逛荡着,虽然腿脚不是那么利索,但他喜欢来来回回的走动,也许他实在害怕,假使自己懒怠在家里,早晚有一天会像他那个瘫在炕上的爹一样,再也没有了走路的机会。

他走路时本来就不怎么稳当,时常蹒跚在窄胡同的小路上,半展着双臂作拦劫状,下身穿一条又肥且厚的棉裤,倒显得他有些“虚情假意”的健壮,平坦的脸上面无神色,完全是一副短道儿土匪的模样;不知从哪里捡来串钥匙,用麻绳挂在脖颈充作铃铛,挪一小步便带动的叮铃铃响;见人要从身前错着小道路过时,他老早便如横行的螃蟹一般,小心翼翼的将身体挪动到路旁,让出一点点儿距离,使人能够过去。

为了增加憨文走路的难度,村里调皮捣蛋的孩子或在他途径的路上撒下图钉,待钉子扎到脚掌,疼得他哭天抢地时,好一齐跳出来嘲弄他一番;亦或是三五个人躲藏在胡同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拉满弹弓来瞄着他,待他走近时好崩他的脑袋,有时候射在手臂上,有时候打在脑壳上,孩子们只觉得好玩,见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满了嘴,这才各自哄散而去。

如果被打的出了血、破了皮儿,憨文便从路旁捏一撮细干土,抽泣着涂撒到自己的伤口上,略带着点儿抽噎的哭声念叨着:“土爷爷,土妈儿妈儿,捻上土就长痂痂……”这是小时候他爷爷告诉他的土方子,憨文觉得这要比从诊所拿的药管用得多。

憨文家里唯一一个比较“正常”的人,是他的爷爷,然而已上了年纪的爷爷,这几年也老得不怎么“正常”了。天气渐冷,院子里的柿树被冻地红叶满树,越发显得娇艳起来,比春天的花朵更要漂亮,但憨文的爷爷知道,这叶子就像快要落山的夕阳,是掉落之前的“回光返照”,是一刹那的“辉煌”。对于一株树来讲,叶子绿了就会变黄或是变红,掉落了烂成泥,春天一来又蹿到了枝头,重新长成了嫩叶子;可对于一片叶子来讲,它最后的结局就只能是深埋进土里而已;憨文的爷爷知道,这红叶正等待着寒冬的第一场风雪将它吹落,虽不愿凋落,却又无可奈何;他转眼瞅了瞅他的孙子,一连叹息着,咳嗽着,似把两扇肺要咳出来似的。

憨文的爹似乎是一出生就缺实的了,身体有些畸形,年轻的时候还能行动,膝盖往里内扣着,远看是一副X腿的形状,走起来一瘸一拐,像一只摆架的鸭子,有些皇帝出巡的派头,只是形容过于瘦削,一阵风恐怕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刮上天去。四十上下才从南方的山区里买了个傻女人,给配上了对,这女人一味的只知道吃喝拉撒,除了这些,她倒还有一项可以长期坚持不懈的爱好,那就是风雨无阻的围着整个村子逛荡,空荡着手漫无目的的逛荡,她的作息是与天空中的太阳一致,太阳窝进山里,她也归位到家里,是个十分称职的“日游神”;早些年村子周围不那么安定,她被人贩子拐卖了一回,家里也没花多大力气去寻她,老爷子庆幸她给祖宗留下了个孙子,算是接上了香火,也不枉买她时花费的那些个资本了。谁知后来被警察找了回来,自此她又增添了一项令人生厌的“爱好”,无论家里有没有吃食,她总会趁着太阳当空的时候到村子的垃圾坑里搜寻可心的“佳肴”,大都是邻里吃剩的饭菜,间或有没啃干净的骨头,尚未腐烂的菜馔,她都会视之为宝,从垃圾堆里费尽心机的挑拣到自己的家里。憨文是不吃这些东西的;瘸腿的爹脑子却不缺,他也是不吃这些东西的;家里头最为“正常”的爷爷更是不会吃这些东西的;原则上来讲,家里人也是不允许傻女人吃这些东西的,可谁又能天天盯着她、管着她不去吃这些东西呢?憨文跟不住她,瘸腿的爹跟不住她,“正常”的爷爷是懒得跟着她,一切就都随她去吧,任她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家她回也行,她要是不愿意回那就不回,总之,是没有人十分在意她的存在的了。

不多久,憨文的爷爷便开始抱怨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本来“正常”的身体渐渐变得有些“异常”起来,原本就不怎么丰腴的身体疯狂的消瘦下来,松弛的皮肤包裹着浑身的骨头,时常头晕地走不了几步,剩下的时光,也许他只能坐在院子里细数枝头所剩无几的红叶,倒计着离它们渐近凋零的时刻。

领着村里的低保,艰守着一家子的岁月。憨文的父亲已是不能动弹,几近僵死般躺在潮湿的土炕上,这土炕早已许久未曾烘过火焰,屎尿时常浸透过被褥,腐蚀地炕基有些塌陷,天气阴沉时,被褥里似乎可以拧出些水来,夏天里头发生出蛆,也没人刻意去为他清除,任着它们在舒适的环境里滋生。柿树的枝头又减落下一片红叶,憨文的父亲费劲最后的力气,仰直脖子瞪了瞪窗外的天,最后的一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弥留之际,还以为是在寒冬里,飘起了一场霏霏的春雨。

树上的叶子迟早是要掉光的,而憨文的爷爷终究放不下家里唯一留下的香火,只要他还有口气;他决定再为自己的孙子留下些什么,像一架骷髅极其小心的转动着他脆弱的脖颈,环顾着家里的一切,一切都包括些什么,他低下头细数着,不过是徒有四壁而已啊,他还想再多活几年,哪怕一年也行,若是病还没这么重,若是能攒下一大笔钱,若是孙子已经成人,若是憨文的娘……老爷子叹了口气,软弱无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糖尿病就是他索命的鬼,吮吸着老头儿周身的营养,他已消瘦的不成个人样,粥米吃不得了,只觉得清水里也含着糖,“饿着”是最好的灵丹妙药,他趁着还有口气在,还想去看看公路上串流来往的车辆,他想再“瞻仰”一回人世间的繁华,可惜他已是寸步难行,就只剩活着的事物,等待瞻仰他遗容的份儿了吧。

老巩是憨文爷爷的老伙计,以前常在院里的柿树下对棋,眼看着老友行将就木,他不知从哪里借来辆轮椅,想推着他再看看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看看村南的窑湾,看看东坡的农田,看看村头最粗的那棵柳树,再看看即将埋葬自己的那片公墓。

老爷子有气无力地要求道:“去马路边……路边…看看”。

老巩推着轮椅,颠簸着欲将他全身的骨架拆散,像在进行着一场死亡的游行,轮椅就是那辆囚车,他急欲想从这“囚车”里挣脱。马路离他越来越近,刑场又在哪里?偶尔的几辆轿车如太阳下过街的老鼠一样疾驶而过,公交车慢慢吞吞的摇晃着里面的乘客,摇晃地使人显现出放荡的姿态。

“再推进一点,近一点。”老爷子要求着。

当轮椅的轮子卡到路牙的时候,两个人如木雕一般停滞在空气里,十字路口的红灯倒计着秒数,老爷子笑了笑说:“我得给孙子挣下点儿什么,你说呢伙计?”

老巩依旧是呆滞在那里,木鸡一般不能理解老爷子的言语,应付似的回答着:“对头!对头的!”

绿灯令窒息的车辆复活过来,诈尸一般,各自都加足了马力飞驰而过,老爷子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从轮椅上站起,站起后扑向了道路中央,轻飘得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老巩拉不住他,消瘦的躯体又哪能跟钢铁之形的飞车相抵,路灯上的相机闪烁着刺眼的白光,地上就那么一点点血,流的不多。

老巩被吓得蹲坐在地上,老爷子拿命换来了对于憨文的补偿,这是他能为自己的孙子留下的最后一点给养;已经是不少了,三千块呢,就流了那么一点点的血。

没过一年,憨文便在村子里要起了饭,东街乞乞,西街要要,傻女人还在垃圾堆里搜寻着美味佳肴。

村里人建议把憨文送进孤儿院,那终归是个衣食无忧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个疯傻娘,他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孤儿,才会有入住孤儿院的资格和待遇;此时此刻,他还不算是个幸运的孤儿,他是不幸的,只因为他还有个疯傻的娘。

看到这样的情形,村里的人终究都有颗善良和怜悯的心,要求着支书将傻女人送进了精神病院,送她走时,她正在一如往日的围着村子逛荡,男人们捂着她的嘴,捆绑着把她抬到了货车上,她时不时喊叫出一声半声的疯话,围观在车旁的妇女们听得清晰:“救命啊……人贩子又来了……”

憨文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孤儿,终于可以被堂堂正正的送进衣食无忧的孤儿院,苦难将离他越来越远,那里的人们都将会是他的亲人,那里不用乞讨,不用挨饿;那里没有瘫痪在床的父亲,没有疯傻无常的娘,他有些想念曾经“正常”过的爷爷,想念村子里曾经施舍过饭食的那些善人们,还有院子里那棵脱光了叶子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