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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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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 金戈铁马59(第1页)

黄治五年十一月末,晋州

细雨如牛芒,又如天空射下的万千箭矢,打在李晓的头盔上。他头盔后那颗斗大的红缨已经完全被雨淋透,雨滴顺着红缨落下,打湿了他的大氅。在他马后,一千名虎豹营骑兵和三千西都骑兵迎风而立。面对着高坡下的“拜神教”敌军,他们坐下的战马不安的咆哮。雷电劈砍在云间,耀眼的电光催活了虎豹营军旗上那两头嗜血的猛兽。风急急地掠过晋州城墙,城上的红旗刚展,一大队骑兵就率先迎着炮响冲出瓮城来。

李晓操纵坐下黑色战马,对着云间的雷光拔出了腰间的“孤夜”。护卫在他身侧的虎豹营士兵已经将骑兵枪上膛,黑黝黝的枪口即将喷发青色的死亡烟花,像是死人尸骨在旷野中燃烧起的颜色。

阴雨阴霾了天地,“拜神教”的营帐中忽然响起了进军的鼙鼓声,一大队身披黄色或红色衣袍的骑兵拱卫着“鹰旗”往李晓所处的高坡前来。李晓左手紧握着缰绳,右手将举高的黑刀平放,一颗闪烁着红色亮光的闪光弹从他身后升起。绚烂的红色火光在黑色幕布般的天空绽放又消散,这是进攻的信号,是懿旨里西都与晋州共同进兵的宣告!

炮弹在地面迸裂,晋州城中的守军终于不在吝啬,章士诚也从他的兵器库中搬出了这几门出自西洋的野战炮。

马蹄声如奔雷,从高坡上急冲而下。李晓将身子伏地,紧绷的双腿使劲夹着马腹。四千名重甲骑兵如一具硕大的攻城锤,重击在“拜神教”鹰旗所在部队的侧翼。章士诠率领的晋州骑兵也与安鹏所率的断后之军厮杀在一起,马刀与火枪所到之处,尽是人间缟素事。

“人为了覆盖住记忆中遥远的日子,背负起心中的伤痕,而把剑举起;人为了烙印住记忆中思念的日子,在微笑中重逢,而把剑挥动”。

鲜艳的血喷洒在李晓胸甲上,透着阴沉的天色看去,像一毫泼墨落在山水之间。一瞬间,他仿佛重新回到了玉山,同样的率军冲锋,只是领头人由他换成了施程。他感觉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生命在衍生,他感觉他浑身的血液滚烫,灼烧着他的神经。从浓云深处飘落的黑色的雨水打湿了他的眼睛,他听见一个很奇妙的声音,来自田野四方。它似在呼唤,又像言语,是不甚明了的语调,打着过去与未来的旗帜,跨越陆地与海洋来到他这里。

他用自己的定义来称呼它,它却觉得烦躁。他用他的语言来命名它,它却不甚了了。他坐在它的面前,揣摩它似人似物的模样,只是这中间隔着暗纱,他无法正确自己的认知,只好把它比作樱花或热砂。前者是春日雨水隔面刹那消逝的芳华,后者是流淌手边似在抚摸地球背脊的刹那。

该有一个滚烫且短暂的结尾,趁大脑还清明之前。他拉起它的手掌——该是他认为的手掌,他感到温润又感到彷徨。它皮肤细腻的纹理如同蓝天下白云的褶皱,一如他在梦中见到的模样。最近的时段,他一直在梦中飞翔,穿越一大片丛林,又从大海的东边暖阳飞翔到西边的月亮。他看见一棵棵巴旦木树从他脚下掠过,空气在特定的节日里有甘蔗烧酒的清香。

它在他梦中的模样是带着很多不一样的符号闪烁,若他只是他,那么它该是它,可他一直找不到它,它就幻化为人世不同的模样。他曾经爱过秋日,他看落叶摇坠,看枯草凝霜;他又爱过这座城市或那个地方,只因一段城墙或酒吧女郎。这些都是它的模样,又似它的目光。

只有这张手掌——握在他手上,是比他小一号的,又白几度的。水汽蒸腾的毛孔盖着白色的衣裳,一些细细的绒毛沿着手臂向上,越过可见的锁骨,挺立的背脊,绕圈到长条的肚脐下汇成湿润的开花沼泽。

他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片段,骨头里也充满了文字所能承载的朵朵泡沫。又像是第一次面对小苏,如同海浪打在堤岸上,黑色的岩石中水流冲荡,从岸边往外延伸的长长浪堤在狂风暴雨中隐没又浮现,惧怕大自然的力量,又沉迷于自身的强壮。

他忽然发觉能有词汇描述它的存在。在声音渐渐散去的时候,本属于它的模样在他眼前越发明显,只有她手掌指尖旋转的热息,让他心头恍惚得该以为会在她虎口画一个红心,不散。

隐在“鹰旗”后方的“拜神教”中的右路指挥使步兵终于在虎豹营撕开己方骑兵侧翼后,选择开枪。子弹划过李晓的肩甲,打出的连串火花让李晓的脑袋恢复清醒。他身躯里的两条衍生的生命开始从他灵魂中消散,他又重新做回了自己。

“曾经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

幕还未谢,

好不容易又一年……”

冲锋的队伍中忽然有人唱起了歌,歌声混在金铁相交的悲鸣声中,竟像是一场盛大的歌剧。晋州城中的火炮在歌声中悄然调整了射击角度,开花弹如同四月缓慢降落的樱花,在人眼中慢慢定格到自己身旁。被炮弹烧热的内脏碎片随着炮弹落地,开始绽放开来。鲜红的血液还未来得及喷溅,就被死神涂抹成深色,混着天边的雨水,一同将这两支兵马包围起来。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生命若是战场,此刻便是放手一搏之地。人生若只剩唏嘘,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便分外珍贵。

“北王”杨如岳的大部分兵马并未理会后方这场战争,他们还在有条不紊的撤离。章士诠率领的晋州兵马也并未对敌军过多追击,他们只是将安鹏率领的殿后骑兵围住,而杨如岳率领的亲军护卫则将李晓所带的兵马引到右路指挥使的步兵方阵后,便选择撤离。

战场上只剩这两支兵马还在厮杀。

仅剩的步兵无法挡住虎豹营骑兵们的冲锋,三千西都骑兵将步兵的两翼打掉后,留了正中间的步兵们血祭虎豹营的刀锋。可杨如岳留下殿后的骑兵在撤离时被章士诠驱散得偏了方向,一头扎进虎豹营的怀抱之中。

骑兵枪顺着风发射,地面上聚集起来的骑兵如同一大块飘动的乌云,又如海洋里准备冲击鱼群的鲨鱼群。枪支在齐射过几轮后就被收起,在马鞍上的男人们全都拨出了马刀。没有一个人喊一句“冲锋”,在马匹调转好方向后,各骑手就自觉地驱动马匹开始冲击。

喊杀声、马蹄声、风走过旗帜的猎猎声,都化为最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无主的战马浑身浴血的从战场中奔逃出来,立在高坡悲哀的长嘶。若是此幕被文学家目睹,定会在酒宴上大作悲歌,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可贵,生命的无可挽回和生命的残酷。

晋州城头的炮火还在继续,北王的炮火架设在远方,迟迟的准备反击。刚陷入李晓和章士诠双重包围的安鹏所部还未竭力,就被杨如岳的炮兵支援。晋州所部的骑兵阵列被炮火硬生生的轰开一个缺口,陷阱中的猎物便觅得机会,留下一地同袍的尸首,头也不回的快速拨马远离。

章士诠还想率军追击,却被李晓伸刀阻拦。他面带忿色,刚想出声责怪,就看着这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身后竖着京师九大营中虎豹营的军旗,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李晓并未注意章士诠头盔后的表情,他远眺着远方正在撤离的杨如岳所部,看着他们像一个小黑点般渐渐从天际消失不见。他没有出生言语,只是打马立在风雨中,让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他忽然望天,看着天空阴沉的乌云,恍惚中眼前竟来回出现施程和苏念冬的两张脸庞。

“好久不见。”

他轻声出口,黑色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像是好友或情人的手掌轻抚他的脸颊。